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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慕容夫人臨死時,忽然請求苻堅不要伐晉,到底是利用了苻堅的感情,反其道而行之,還是猜出了是誰對自己不利,想為自己報仇,真心希望苻堅不要受人利用?

  「青黛,把窗戶開一開,這屋裡悶熱得很!」碧落吩咐著。

  正將一隻暖手爐抱於懷中在屋裡來回跺著腳的青黛怔了一怔,忙湊上前打量,只見碧落雙頰泛紅,額上真的有一層細密汗珠滲出。

  或者,真的是她把炭加得太多了。

  可為什麼熱的只有碧落一人?

  兩日後,備受苻堅寵信的釋道安帶了幾名弟子來到秦宮暫住,一為超度兩位亡逝的夫人,二為禳禱祈福。

  他那位裹於敝衣之中,卻如寶珠流光的女弟子釋雪澗自然也在其中,可惜苻睿終究未能如願。

  苻堅遣人試探釋雪澗心意時,那女子只回答了四個字:「已許佛門。」

  再問道安大師時,大師雙手合十,請天王陛下去問西天釋迦之意。

  那釘子可當真碰得不軟不硬,結果苻睿在他們所住的宮殿門口站了一夜,由著冷霜在衣襟上結了一層白花,第二天一早便率部離去,奔赴雍州就任。

  後來有宮人傳說,這位出身皇家貴胄的天王之子,那一夜似乎流了淚,離去時眼睛腫得和桃子一般。

  人笑巨鹿公苻睿性情溫懦如女子,碧落卻覺此人情真意切,爽直可愛遠勝其兄,算是苻家最出挑的人物了。

  因道安本居襄陽,江東晉帝同樣信奉佛教,待之以王公之禮,故而苻堅知他素來反對伐晉,也不問他國事,只問他宮中之事。

  道安答道:「碧霞滿清空,高處不勝寒。凡事三思,日後方不致追悔莫及。」

  苻堅等人正茫然不解時,釋雪澗從其師身後閃出,海青布袍,眸若明鏡,清脆地道:「近日宮中另有小難,微見血光,怕是無法禳辟。」

  道安歎道:「癡兒,癡兒,你仗著自己幾分本領妄泄天機,怕前路可慮。」

  釋雪澗清明而笑,「師父,前路已定,避無可避。若得早歸我佛,未必不是幸事。」

  道安長歎不語,只眸中已有悲憫之色。

  苻堅本待問個詳細,但見釋雪澗如鏡的瞳仁中,反射出的光芒居然是一種純然的淨白,仿若雪山之巔最潔淨的冰雪乍被攜至人世,雖是通透明澈,卻有種隨時消融而去的蒼茫。再憶及釋雪澗對自己未來如此分明的不祥推斷,頓時住口,只令釋雪澗不必拘禮,可自由在宮中行走,與諸宮妃公主相見,傳授佛家真義。

  第十六章 蠟梅香 輕剖愁意恨難裁

  碧落既知苻堅無意將她收納宮內,自此放心不少,身體立時好得快了,不幾日便出了房,在紫宸宮中瀟灑自若地舞劍練功,只是偶爾望向關雎宮方向時會不由得怔忡。

  一定是紫宸宮裡太安靜了吧?她常常會有一種幻覺,覺得常會聽到關雎宮的方向傳來很輕靈很清脆的笑聲,如重重密林間的一線陽光,明媚地耀過,無聲無息,卻在頃刻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釋雪澗來找碧落的那天沒有陽光,天色沉沉的,似要倒扣下來,卻沒有一絲風,乾冷乾冷的。

  碧落剛收了劍,正望著關雎宮方向出神時,遠遠見宮人引來一位頭頂風帽、身著深青布衣的女子時,一時居然沒想起她是誰。

  直到她取下風帽,露出瑩明肌膚和如鏡雙眸,碧落才認了出來。

  她對這個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的女子並無惡感,卻也總親近不起來。那種所有秘密被揭曝於烈日之下的不安,讓她對這女子有種如芒刺在背的驚懼,因此即便知道她在宮中,也不曾去探過一次。

  「碧落姑娘。」釋雪澗並不介意碧落的冷淡,坦然笑著,緩緩走來見禮。

  碧落只得抿出一抹微笑,請她入內飲茶。

  殿內空間雖大,但紫宸宮近日極得矚目,各樣份例一律從優,送來的霜炭比慕容夫人在世時還要好。碧落自然沒打算為苻堅節省,宮內幾乎四處關著門窗,燃著熊熊的火盆,把個紫宸宮各處都熏得溫暖如春。碧落素來衣著單薄,倒還罷了,釋雪澗甫一入門,便解了外袍,笑道:「這和外面,可著實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碧落眼見宮女奉了茶,才道:「這是大秦的王宮,自然與別處不同。」

  釋雪澗眸含清雪,明晃晃地在碧落臉上漾過,才暖暖笑道:「不錯,這是大秦,所以才與別的時候不同。」

  碧落微怔,自己的話語,從釋雪澗口中說出,似變了一種意思。

  她默不作聲,只提起青瓷茶盞,用茶蓋一下一下拂著在水面跳躍浮動的茶葉,靜候她說話。

  果然,釋雪澗繼而道:「旁的不說,只說長安。自西晉八王之亂起,這近百年來,你爭我奪,戰亂頻仍,鬧哄哄你唱罷我登場,說是亂世的英雄,在那些平民眼裡,不過是殺人的屠夫罷了。你瞧今日長安富裕熱鬧,人流如織,可曾想過,它也曾火光沖天,血流漂桴,戶戶空房,杳無人煙?」

  碧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道:「不錯,當今天王陛下素來重視農桑,從即位之初即推行區田法,同時興修水利,鑿山起堤,設置亭驛,只用了寥寥一二十年的光景,便讓秦國大治,倉廩充實,路不拾遺,實乃這百年來罕見的明君。」

  釋雪澗眸中的雪光似在融化,笑意盎然,「不錯,天王是能令天下大治的明君,並且,是極少見的仁君。碧落姑娘,你說是不是?」

  仁君?

  碧落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在平陽時很少理會平民生計之事,只在一路隨苻暉來長安時,眼見苻暉雖是狠厲,但于農桑水利處處留心,方才漸知苻堅並非蒙昧之君。

  但仁君?

  一個將十二歲男孩變作自己孌童的男人,能算作仁君嗎?

  釋雪澗似看透了碧落的想法,輕歎道:「天王于故燕皇子,私德有虧。但他對燕室王公、仇池王公、西羌王公,都算得仁至義盡吧?」

  碧落微怔。

  細思下來,那些被苻秦征伐下來的諸國王公,如鮮卑慕容、仇池楊氏、西羌姚氏、涼地張氏,苻堅從不曾虧待過。這些人稍有才能者,無不身居高位,甚至惹來氐族豪強不滿,屢屢上書諫阻。但苻堅從小學的便是漢人的儒學,志在天下,一心以仁信待人,說來……還真算得上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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