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碧霄九重春意嫵 | 上頁 下頁
八二


  我只是不明白,初次見面,他為何會猜忌我。何況唐天祺在,唐天重卻不在,更讓我不安。

  「你叫什麼?寧……什麼?」

  我垂著眼瞼,溫順答道:「妾身小字清嫵。」

  他點點頭,慢慢道,「哦,果然,甚是嫵媚,不怪李明昌為你自斷股肱,自毀長城,不怪莊碧嵐為你滿門抄斬,還千里迢迢趕來,要冒險劫你出宮。」

  我品度其意,必是將我當做了紅顏禍水之流,垂眸答道:「古來末世昏君,以天下為一己之私,恨不能將天下美人聚集于囊中,稍有違拗,不惜血流成河,生靈塗炭,枉自令民心不穩,朝臣心寒。南楚滅國,不在於大周南伐,而在於自身失于修持,朽木中空,方才自取滅亡。這是男昏侯咎由自取,也是大周之福,蒼天之意。」

  「哦?」

  唐承朔微眯著眼,似在重新打量我,並沒有繼續發問。

  侍立旁邊的一位年長姬妾已笑了起來,「怪不得天重疼她,果然是個可人疼的孩子。瞧瞧,一句話沒和王爺辯,卻說了這麼一通天時人和的道理來,真是個難得的懂事孩子。」

  唐承朔這才點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生得比旁人出挑,也不是你的錯。君在城頭樹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南楚滅國不假,說你禍國,就有些冤枉了。」

  我聽這話,便知猜對了,一定有人在他眼前說了是非,也不敢再多說,垂手默立一側。

  唐天祺已接著他父親的口氣說道:「可不是嗎,大哥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心中自然有數。要說我們這清姑娘嘛,不尋常那是一定的。等閒的人物,也不能讓大哥放在心上這麼久了。」

  唐承朔閉了閉眼睛,歎道:「天重那孩子,生就那等強脾氣,若是見了喜歡的,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我只不明白,你好好地藏在深宮裡,怎麼又會和皇上有了牽扯?」

  他說著,半睜著眼睛,目光往我身上一掃,即便是在病中,那等淩厲鋒銳已與唐天重並無二致了。

  他自然曉得我曾是唐天霄最受寵的昭儀了,只是到底沒在眾人跟前點破。

  我也不明著答話,只垂頭回道:「妾身與皇上並無牽扯。至於侯爺與皇上有什麼牽扯,並非妾身所能與聞。」

  唐承朔驀地坐起身來,盯住我道:「你是說,天霄早已知道天重要找的是你,有意……」

  他一掌擊在榻畔案幾上,已喑啞地咳嗽起來,然後兩隻手都用力按到胸前,一臉痛苦地大口喘著氣,在榻上輾轉翻滾。

  身畔從唐天祺以下,包括那些侍姬們,無不驚慌起來,急急地奔走著,拿藥的拿藥,拿水的拿水,順氣的順氣,好不容易才見唐承朔安靜下來,虛弱了般倒在榻上,喃喃地念叨,「這孩子,這孩子……」

  我不知道他這半嗔半怨帶了幾分疼惜的口吻,到底是責怪唐天霄,還是唐天重。若是接方才的話頭,應該指的是唐天霄,可唐天霄始終會奪權正位,正和他野心勃勃的長子針鋒相對,唐承朔自己借著攝政之名,也獨攬大權十多年之久,又怎會真心對待年輕的嘉和帝?

  周圍的人再也不敢提起話頭,只拿著大夫珍重保養的一套道理在旁邊勸慰著,唐天祺坐在榻側為唐承朔拍著腿,無奈地向我翻了翻眼睛。

  唐承朔的腿一直保持著僵直的姿勢,始終沒有變過,等他發病出現異樣時,他的腿也只是微微地搐動著,顯然腿腳傷病不輕,早已不能下地行走了。

  病成這樣,還能在朝中呼風喚雨,可見他在文臣武將中的威信,以及悄無聲息繼承了他的實權的康侯唐天重有著怎樣的能耐。

  猶豫片刻,我在眾人的忙亂中走到唐承朔的另一側,為他拿捏捶打起雙腿。

  在我還是寧府捧在掌心的大小姐時,父親逢著陰雨天便腰腿酸痛,說是陳年舊傷作祟,特地請了有著按蹺絕技的老大夫在家,每日循經走穴加以推拿按摩。我閑來沒事,也便跟在後面學著,等那老大夫告老還鄉時,我的手藝也算出了師,每每為父親按蹺,總是備受讚賞。後來入了宮,杜太后有風濕痹症,我用按蹺之術每日兩次為她調理,感覺比她每日吃藥的效果還要好些。

  想這唐承朔一生在征戰殺伐中度過,年未六旬已病成這樣,大半還是一身舊傷引發。為他按蹺一時也許不會有效,但對疏通經絡、氣血周流必有益處。

  唐天祺見我替他父親捶打時,大約以為我可以討好,還有些不以為然,待見我推、拿、按、捏、打俱有輕重緩急之分,漸漸面有驚訝。

  唐承朔緩了過來,低頭瞧見我在服侍,皺眉問道:「你這丫頭,怎會按蹺之術?」

  我照實答道:「先父也是從刀兵裡過來的武將,每每身體不適,我便和當時的名醫學會了這個,盼著舊傷發作時能為他稍減痛楚。」

  「哦,你父親是誰?也是南楚的將領?」

  「是,先父甯秉瑜。」

  「寧秉瑜,呵,我記得他。一手銀槍,萬人難敵。算來他帶兵和我們大周交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連我都曾和他正面交鋒過。」

  唐承朔指了指自己的右肩,道:「青州那一戰,他一槍差點兒把我肩胛骨刺穿,不過他也沒落著好處,也被我砍了兩刀。那是……三四年前的事吧?聽說不久便因舊創復發,死在軍中了。真是……可惜。」

  聽到父親的事,我手上的力道不覺輕了下來,深吸了口氣,揚唇笑道:「人生自古誰無死,馬革裹屍是英雄!」

  「好!說得好!」唐承朔擊掌笑道,「果然是甯將軍的女兒,氣度就是和旁人不一樣!好一句馬革裹屍是英雄!」

  他拍著自己的腿,說道:「用力些!英雄家的女孩,怎麼和那些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差不多,手上沒一點兒力道?」

  唐天祺笑道:「父親,這話可不對了,難道咱家這位美人就不是千金小姐了?」

  唐承朔點頭,側了側身,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讓我按捏著,說道:「若是甯將軍的女兒,何止千金,萬金也難求了。」

  唐天祺不解地嘖嘖嘴,望望我,又望望他父親,說道:「那位甯將軍,不是我們大周的將軍吧?記得這位名將,手上可染了不少我們大周將士的鮮血呢!」

  唐承朔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說道:「我就說你沒你大哥那樣的氣度。南朝如何,大周又如何,如今不都是我們唐氏的天下?當年那是各為其主!能做到精忠報國馬革裹屍的,就是我唐承朔眼裡的英雄!」

  第十七章 搗香成塵,遺恨送秋風

  我有理由相信,唐承朔最初叫我去時,並沒安什麼好心,指不定是聽了誰的話,打算為自己多情得一反常態的長子清理門戶了。但在聊起我父親後,他的態度已來了個鮮明的翻轉。

  不論對我父親的赫赫戰功,還是對我按蹺的技術,他看來都很滿意,居然談笑風生,很是開懷。如果不是精神很差,我估計他一定可以和我聊上兩三個時辰都不厭倦。

  看他喝了藥睡下,我才舒了口氣,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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