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九夜茴 > 花開半夏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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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陸元把那盤磁帶轉錄給了我一份,他托葉向榮的關係,最終買下了甘南的那處房子,而夏如畫留下那些大量手稿的牆壁照片,則由我保管了。我想好好地整理一下,畢竟這些文字就相當於那兩個人的一生,而他們的生命中還有長長的一部分是我沒參與的。我想從頭看看,看看我究竟錯過了什麼,看看他們是怎麼走向了末路。我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把那些照片大概的按序排好,陸元說的沒錯,這裡面有太多太多的重複了。我無法想像夏如畫是在怎樣的一種混沌狀態下寫下這些的,竟然一寫就是很多年,而且寫的還是這麼讓人心疼的東西。 從頭到尾地看完,我發現,我的確有很多都不很清楚。比如夏如畫十七歲時那次改變她一生命運的強暴,比如魏如風是為什麼走人東歌夜總會,比如程豪是多麼的殘忍陰險…… 隔著重重光陰,我有些可憐時光那頭小小的他們。 夏如畫的奶奶撿來如風的時候可能只想著小男孩的處境可悲吧,她會想到這個男孩會帶給自己孫女怎樣的人生嗎? 如果魏如風的親生父母還活在世上,他們會知道自己的孩子度過了怎樣的歲月,怎樣的不甘心的死去嗎? 如果那個人販子有點良知,他會把這麼小的孩子帶離家鄉,讓他最終陷人難以抽身的泥潭嗎? 如果林珊能友善一些,而不是惡毒地排擠夏如畫,那麼夏如畫會喪失對光明的渴望嗎? 如果阿福知道自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知道很多人的人生都會因為自己的一時的淫欲而萬劫不復,他還會對初戀的女孩犯下如此罪行嗎? 如果當初魏如風冷靜一點,沒有拿起刀,如果他報警,如果那之後不管是員警還是社會上活得好好的其他什麼人,向他們伸出援手,幫一幫他們,他與夏如畫是不是還能慢慢地過上正常的生活?如果程豪放過他們,為那個和她女兒幾乎一樣大的女孩子做件善事,把對她的興致變成一種保護而不是一場殘酷的戲弄,那麼夏如畫是不是會真心地沖他微笑一次? 如果魏如風救了程豪之後就毅然退出,如果程秀秀沒有自私地留下他,而去說服了父親,那麼是不是他們就可以不一起死而一起活著? 如果葉向榮能打開夏如畫的心扉,能說服魏如風,能更早地發現程豪的陰謀,是不是就不會有西街大爆炸? 如果胡永濱在得到證據之前拉住魏如風,勸說他去自首,是不是他就能留下一條命? 如果阿九好好地想一想,想想貪欲後面要背負的重罪,想想他和魏如風間的情誼,那麼他會不會放棄?還會不會劫走夏如畫?如果程豪在程秀秀死後能放下屠刀,能放過夏如畫,那麼他還會不會逃亡?會不會最終暴屍街頭? 如果,如果…… 可惜這世上什麼都有,就是偏偏沒有如果。 在某個年代的某個城市,某些人註定了某些悲劇…… 就在我深陷于過去種種時,生活把我拉回來了正軌。 我又懷孕了,算算日子,竟然恰恰是夏如畫死前那幾天。生命逝去的遺憾終究慢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新生的憧憬。女兒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會是個小弟弟,這樣的企盼讓我適時地停止哀愁。 夏如畫的寫在牆上的文字被我抄錄成冊收藏了起來。我選了一個漂亮的箱子,深藍色紙板,上面有銀色印字:BEAUTYFUL COLLEC - TION。我把它放在了儲物櫃最下面一層,遙遙地望了它一眼,拉上櫃門了事。 想想這個把月總在忙以前的舊事,不管是女兒還是老公好像都有些怠慢。所以我晚上早早地回了家,到超市買了不少東西,打算好好地做幾個菜補償他們一下。 操弄了大半的時候老公來了電話,說晚上有應酬,不知到幾點,不要等他了。我無奈地看了看那一桌子炒菜,叮囑了兩句也就作罷。女兒不知怎麼的,今天也玩得格外久,眼看天擦黑才磨蹭地進門,她仿佛很沒有精神,招呼都沒打就回了房間。 我有些生氣,走過去看,她卻竟然在哭。 「怎麼了?和小朋友吵架了?」我坐在床邊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媽媽!」她撲過來鑽到我懷裡,哭得更大聲了。 「到底是怎麼了,乖,告訴媽媽。」我擔心起來,女兒膽小又聽話,很少鬧得這樣厲害。 「媽……叔叔……嗚……叔叔他搬走了。」女兒硬咽地說。 「哪個叔叔啊?為什麼搬走呢?」我放了點心,柔聲問她。「就是送我糖果的叔叔……如畫叔啊……」 「如畫……叔……」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心突突地跳了起來,猛然覺得哪裡有什麼不對。 「就是他,他們老闆不要做五金了,如畫叔說要去外地的……他答應我週末走,會再送給我糖果,可是今天我看他們就不在了……嗚嗚。」 女兒細細地嗚咽卻讓我一陣陣地發顫,我拉起她,有些激動地問:「乖,那個如畫叔什麼樣子?多大年紀?快告訴媽媽!」 女兒看我的樣子有些害怕,止了哭,斷斷續續地說:「他個子高高的,頭髮到這裡,比媽媽大……」 小孩子的描述沒有重點,我焦急地問:「家裡人呢?他有沒有說過他有姐姐什麼的?」 「沒有聽他說,他腦子不好使的,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啊,對!只記得如畫這個名字,我覺得挺好聽,可他們總笑話他呢。如畫叔眼睛看不太好,耳朵也不好。威叔總罵他笨,說當年在西街碼頭白救了他…… 但是如畫叔是好人!我喜歡他。媽媽,你認識如畫叔嗎?」 聽到這裡,我已經失了心思,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裡湧了出來,它堵在我的心口,悶悶的,赫豁的。記憶隨之肆意流淌,把那個名字拉扯出來,然後笑著輕輕地叫,如風,如畫…… 如畫,如風,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呼喚,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遙遠…… 我不顧女兒的呼喊,跌跌撞撞地沖下了樓。那個五金店離我家很近,拐過一個街角就是,我顫抖著走進那個屋子,那有些鐵銹的窗架,我撫摸著那小小的玻璃櫃檯,從里間到外間,一步一步,走來走去。 魏如風來這裡多久了呢?他也是每天都這樣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吧,也摸過這些櫃檯,打開過這些窗子吧。 他有沒有見過我呢?看見我嫁了人、生了子,一本正經地過起了平凡的日子;看見我去買菜、倒垃圾,從小女孩變成女人再變成母親;看見我深夜的時候睡不著覺,站在我為他作的畫前,一直一直地看。 一定看見過吧!也許哪天曾擦肩而過也說不定。可是他都沒有叫住我,任由我為他擔心這麼多年,任由我明明離他這麼近卻不能和他說一句話,任由我在他面前變老變醜,任由我們從開始到最後一直錯過…… 真無情啊。 他果然把我忘掉了…… 哦,也不對。 他把自己都忘了呢! 可是卻記得那個名字,如畫,如畫叔…… 可笑…… 太可笑了…… 女兒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笑。一邊笑一邊流著淚。 女兒嚇得抱住我,不停地喊媽媽。我蹲下來,把她緊緊地攬在懷裡。 天慢慢黑了下來,街上人很少,在空蕩蕩的五金店一角,我抱著小小的女兒放聲大哭。 很悲哀。 原來我從未走人過他們的故事。 從來沒有…… 七個月後,我順利地生下了一個男孩。女兒很開心,天天念他弟弟。 兩年後,兒子學會叫媽媽,我隨老公搬離了海平,徹底放棄了與這裡相關的一切前緣。 三年後,女兒上學,我又把那個深藍色的箱子拿了出來。我決定把這些事好好地記下來,老了之後講給我的孩子們聽。故事很長很長。 從初生到死亡,從年少到蒼老,從善良到兇殘,從忠誠到背叛,從正義到邪惡,從守護到殺戮,從純愛到原罪,從判罰到救贖,從愛到恨…… 也許懷念的人能看見。 也許忘記的人能看見。 也許靈魂能看見。 也許兇手能看見。 也許經歷的人能看見。 也許悔恨的人能看見。 也許那個叫如畫的如風,能看見…… 我回過頭,牆上掛著多年來我不曾離身的畫,在畫裡,曾經的溫柔少年,依舊清淡如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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