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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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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丹青冷冷地哼了一聲,「怪不得他最近不來了呢,原來是火燒轅門,趕著去鎮壓了。這幾天的報紙沒完沒了地報導,看來是越來越厲害,官方的文章都按不住了。」「姐姐。」我輕輕叫了她一聲。「嗯。」丹青轉眼看著我,微微一笑,伸手從桌上的碟子裡拿了一個蜜棗塞進我嘴裡,「傻丫頭,你不明白嗎?」我含著棗子搖了搖頭,丹青扭過頭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一字一頓地說,「這意味著咱們有機會離開這鬼地方了。」 學生運動愈演愈烈,甚至我們都可以聽到牆外有人不停呼喊著口號走過。張嬤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兒了,丹青又一直一個人在屋裡,不曉得在幹什麼。秀娥豎著耳朵聽了半天,終是忍耐不住,就拉著我跑到門口去偷看。 正坐在大門口抽煙的吳大叔看見我們,就說了句:「丫頭們,你倆可別出去,外面正亂著,小心磕了碰了,我沒法向小姐還有張嬤交代。」「曉得曉得,」秀娥順嘴應了一句,「我們就在門裡面看看。」 秀娥說完,拉著我踩上了門檻,輕巧地把大門開了一道縫兒。我眼前一花,只覺得外面人頭湧動。身後的吳大叔嘀咕了句:「那有啥好看的,都是那些個洋學生們瞎鬧騰,搞得人出門都不方便了。」我回過頭看他,他正拿著煙袋在鞋底磕著,搖著頭,一臉的不以為然。 「清朗,你快看!」一旁的秀娥興奮得扯了我一下,我往外看去,一個穿著白衣藍裙的剪著齊耳短髮的女子正在高呼:「抗議喪權辱國!抗議政府軟弱!」身後的人群紛紛響應她,怒吼著,很有氣勢。 我瞪大了眼看著那個姑娘,只覺得她振臂高呼的樣子真是英氣勃勃,雖然她喊的口號我聽得不是很懂,但是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巾幗不讓鬚眉」吧。「清朗,」秀娥伸手指了指他們舉的橫幅,小聲說,「你看,他們還打著幡兒呢,跟咱們老家的廟會似的,可是幡上都是大字,怎麼沒畫畫呢。」 我輕輕笑了出來,秀娥聽見我笑,扭頭看了我一眼,又捨不得不看外面,就一邊向外張望,一邊用手指輕捅我的肋下,「你笑什麼,啊?快說!」我嬉笑著,閃躲著,又用手抓了她的手指握住,才說:「那個不是幡兒,那是……」 我話未說完,就聽見張嬤的聲音響起,「清朗,快來,你姐姐找你呢。」「哦。」我答應了一聲,秀娥也嚇了一跳,「砰」的一聲把門掩上了。回過身去,就看見張嬤正遞給吳大叔一瓶酒,他們也在寒暄些什麼。 我拉著秀娥往張嬤身邊走去,秀娥期期艾艾地跟在我身後往前蹭,生怕她娘又罵她,我握緊了她的手。「張嬤,不用這麼客氣,還讓你破費。」吳大叔咧著大嘴客氣著,那瓶酒卻早揣到了懷裡。 張嬤一笑,接著又歎道:「他吳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大太太一鬧,督軍老爺也不來了,小姐一氣之下這身子又不好了。我只能時不時地出去買點順嘴的東西回來做,給她補補。」吳大叔點點頭,撓了撓下巴,諂笑地說了句:「您放心,平日我看著大人對小姐真是沒的說,也就是眼前大太太那兒不好過,過不了幾天,准來。」 張嬤見我們走過來,就有些無奈地一笑,「那就借您吉言了。我這進進出出的也老麻煩你,回頭廚房裡還有些下酒菜,我讓秀兒給你送過來啊,那我們先走了,小姐還等著呢。」吳大叔樂得眼睛都眯得沒縫了,「生受了,生受了。」 張嬤扭頭對秀娥說:「你去廚房把小菜端來給你吳叔,我就放在灶台邊。」秀娥見張嬤沒追究她看熱鬧的行為,忙點頭走了。張嬤牽著我的手,又和還在點頭哈腰客氣的吳大叔說了兩句,拉著我就走了。 張嬤的腳步有些快,我加快了腳步跟著她,只覺得她的手攥得我緊緊的,手心裡全是汗。沒一會兒就到了丹青的屋子,今兒一早我還沒見到丹青呢。眼看著到了跟前,張嬤放緩了腳步,鬆開了我的手,走過去輕輕地敲了敲門,就聽裡面丹青淡淡地說了句:「張嬤嗎?進來吧。」 張嬤輕輕地推開了門,回身對我招了招手,我跟著她走了進去。丹青正彎著身子在桌上寫些什麼,張嬤沒敢打擾,就站在一旁。丹青也不說話,張嬤就一會兒看看丹青,一會兒又看看案上放的自鳴鐘。 「都辦完了?」丹青抬起頭,看了張嬤一眼,又低頭折著手中的那封信。「是。」張嬤躬了躬身子。「嗯。張嬤,那你做你的事兒去吧。」「好。」張嬤應了一句,轉身往外走,又猶豫了一下,扭頭看看仍沒有抬頭的丹青,一咬牙,轉身出門去了。 「清朗。」丹青喚了我一聲,我把眼光從門外收了回來,看丹青正笑著對我招手,我走了過去。「清朗,我們去找墨陽好不好?」我一愣,傻傻地問了一句:「真的嗎?」丹青「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傻瓜,姐姐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用力地點頭,我真的好想墨陽。丹青看我那麼認真急切,忍不住取笑了我兩句,又遞過來一個信封,對我笑道:「來,這是第三封信了,你來寫封套兒,墨陽看了一定開心。」「嗯。」我接了過來,拿起還帶著丹青指尖溫度的筆,一筆一畫地認真寫了起來。 丹青在一旁笑著看,研墨的香味慢慢讓我平靜下來。想想就快要見到墨陽,還有越來越開心的丹青,以及秀娥、張嬤,我對原本充滿著未知恐懼的逃亡沒有那麼害怕了,只覺得心裡熱乎乎的。 那個時候的我心裡溢滿了對「團聚」這個詞的嚮往,根本沒想過,也想不到以後會發生些什麼,為了那兩個字,丹青、秀娥,還有我,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每每回想起與丹青對視而笑的那個時刻,我的心總是一顫。 直到有一天那個人笑著攏過我問:「你那個時候怎麼有那麼大膽子?」我想了又想,卻只能苦笑著說:「那時候我才十三歲。」確切地說,十三歲零一個月。 丹青示意我將信收好,我忙仔細地把信放入了懷中。「我們下午就走。」「啊!」我抬起了頭,丹青一笑,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裡面只是白水,自那日之後,不再喝茶的人並不只有我一個。丹青用手指慢慢地摩挲著杯沿兒,若有所思地說了句:「幸好那個女人來了,要不然,這屋裡的狗還真不好收拾。」我一怔,接著就明白了她在說原本伺候我們的那幾個下人,雖然原本就不多,但是現在只剩下一個吳大叔來看門了,好像他是督軍的一個遠房親戚,其餘的都被督軍夫人找藉口打發走或帶回去了。 督軍可能想著眼下還是不要過分得罪他的大太太為好,也就沒有多說什麼,丹青自然更不會。我最近總在想,丹青從什麼時候就打算要離開的呢?知道督軍要娶她的時候,還是更早? 「沒人想到我們敢光天化日地就離開。我手裡的錢雖不多,但是支撐著出門也足夠了。原本不想拿那個人的髒東西,不過……」丹青咬了咬唇,看了我一眼,有些鬱悶地說,「張嬤說,窮家富路,還是帶上的好,以防萬一。」 我點了點頭,丹青一笑,伸手輕撫著我的頭頂,「這幾天,報紙上說姓吳的一直在督府與那些當官的商討如何處理眼前的事態。而那些學生下午也還是要遊行的,張嬤放在酒裡的藥,估計下午就起作用了。」她收回了手,輕哼了一聲,「那個酒鬼,有了好酒是不會放過的。」 「藥。」我喃喃地重複了一句,丹青有些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是睡覺的藥,你以為是什麼?」「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心底卻是一松。不曉得最近怎麼回事兒,總覺得丹青雖然在笑,可心裡卻越發凍得硬邦邦的,生怕她真的會做出些可怕的事來。 「好了,你去找秀娥吧,什麼也別說,那丫頭禁不住事兒,跟著咱們走就是了。」丹青活動了一下脖頸,又用手捏了捏。「好。」我答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心裡想著自己的包裹早就收拾好了,和來的時候差不多,那本《英吉利語編》還是牢牢地塞在了裡面。有些日子沒讀了,不曉得再見到墨陽的時候,再念給他聽,他會不會又大笑起來。我忍不住彎起嘴角,只要能見到他,怎麼笑都沒關係。 「清朗。」我一隻腳剛邁出門檻,身後的丹青喚了我一聲,我回身,丹青正凝視著我,見我回頭,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髒地方、髒事兒、髒人了,就是去流浪,也好過這裡。」我心裡有些憋悶,想了一會兒,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想到了一直放在心裡的話,「姐姐去哪兒,我去哪兒,姐姐在哪兒,哪兒都是乾淨的。」 丹青怔了怔,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一笑,對我揮了揮手,自己把眼睛閉上,靠在高背椅上,長出了一口氣。 我悄悄地帶上了門,回自己屋裡拿好了包裹,就去廚房找秀娥。張嬤正在那裡收拾著什麼,見我進來,剛要說話,眼光就掃到了我手裡的包袱。她目光定了定,又看了看我,就對我慈愛地笑了笑,回身忙她的去了。 我放下東西站在她身後,看見她拿著個簡易的食盒正在裝食物,剛伸手想去幫忙。門簾子一響,秀娥跑了進來,「媽,我把東西放下了。」說完沖我一笑,做個鬼臉,我回她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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