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子 > 夜上海 | 上頁 下頁


  「去,弄點水來,這天氣幹得很,喉嚨都快冒煙了。」吳督軍大大咧咧地吩咐了一句,就一轉身坐在了床上,伸手把領口的扣子扯開了一顆,又拽了拽,吐了口大氣出來,額頭上微微地冒著汗。

  何副官俐落地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出了門,走到張嬤的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張嬤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往屋裡張望了一下,眼光恰好與督軍的一碰,嚇得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何副官沒再說什麼,只是做了個手勢,顯然是讓她快去。張嬤偷偷摸摸地又看了一眼木然挺立的丹青,嘴裡囁嚅著些什麼的,有些僵硬地朝屋裡鞠了個躬,這才猶猶豫豫地走了。

  「哼。」督軍夫人輕哼了一聲,「刷」的一聲打開了扇子,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搖著。她看了一眼門外漠然的丹青,又看了一眼貌似什麼都沒發生的督軍,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的眼底,一邊的嘴角也微微翹了起來。

  吳督軍似乎隨意地掉轉了眼光,向屋外看去,他的眼神漸漸地軟了下來。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一句話:「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原來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怎麼也想不明白,可現在……我覺得這個高高壯壯的男人,看起來順眼了一點,雖然只有一點點。

  屋裡變得越來越安靜,也越來越冷,別人感覺如何我不知道,只覺得自己的心窩子被那把慢慢搖晃的扇子扇得冷颼颼的,好像腋下的衣服破了洞,正在不停地漏風。

  「阿嚏!」我一個噴嚏就打了出來,屋裡的空氣一滯。我揉了揉鼻子,正想開口說句抱歉,吳督軍揚眉一笑,大聲地說了句:「是不是受涼了,丫頭?」我輕輕搖了搖頭,「既然這樣,你先去廚房弄點熱的東西喝吧,小心傷風了,又讓你姐姐著急。」說完他對我笑著一揚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點了點頭,對他和那個女人略躬了躬身,就低頭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身後的督軍夫人慢悠悠地說了句:「怎麼跟啞巴似的,話都不會說一句?這麼沒教養,不是說那徐家也是個大戶人家嗎,既然非要把自己家的女兒送上門來給人做小,就不能帶個健全的人來嗎?又說什麼琴棋書畫樣樣俱通,就教出這麼個妹妹來?」

  「雯琦。」吳督軍低吼了一聲,我只覺得臉皮「刷」的一下熱了起來,猛地抬起頭,目光卻與丹青的一碰。我不禁一怔,丹青那潔淨的眼裡並沒有怨恨、不屑、冷漠等通常她看到吳督軍時會有的情緒,而是一抹難言的無奈,重重地壓在她眼底。她看見我漲紅了臉,就對我微微一笑,柔軟的,安慰的,也是抑鬱的……

  我突然很想哭,只覺得丹青心上的傷口流著血,就那麼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的心頭,很燙。我用力地轉過身面向屋裡,行了個極標準的禮,然後對那個女人大聲地說:「這位尊貴的夫人,請您容許我告退,因為督軍大人說,我可能會傷風,傷風會傳染,而傳染是不分有沒有教養的!」

  那女人嚇了一跳,手裡的扇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那雙杏眼略略睜大,手指還保持著握扇的姿勢,就那麼盯著我。也許她想不到我敢這麼對她說話,也想不到我一個「啞巴」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嗓門。

  我「呼哧呼哧」地喘了兩口大氣,身子卻不能控制地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突然肩膀上一暖,我扭過頭去看,一隻細白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哧!」一聲壓抑不住的悶笑響了起來,那個女人像踩了電門似的,飛快地轉過臉怒視著吳督軍,胸脯一起一伏。

  吳督軍清了清嗓子,不等那個女人再說什麼,就那麼一揮手,「何副官,你帶著她下去吧。」「是。」何副官行了個禮,走上前來,對著丹青禮貌地點了點頭,就拉起我的手,要帶我走。

  我沒抬頭看丹青,只覺得她的手在我肩上緊了緊,就聽她細細地說了聲:「何副官,這孩子麻煩你了。」「您別客氣。」何副官不卑不亢地應了一聲,就帶著我往廚房的方向走,秀娥悄悄地跟了上來。

  我安靜地跟著何副官走著。剛才聽丹青的聲音,已經恢復了一如往常的溫柔堅定,我想我方才的話一定溫暖了她的心。能幫到丹青,心裡不禁有些開心,我忍不住彎起嘴角,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大人了。

  至於那個女人如何生氣、會怎麼想我才不管,心裡隱隱約約也知道,有督軍在,那女人也不會把丹青怎麼樣,更何況,她沒有抓到那個「把柄」。

  一旁的秀娥看見我們離那間屋子已經有段距離了,忙趕上兩步,拉住了我的手。我扭頭看她,秀娥笑著做了個鬼臉,她看何副官沒有注意,就對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對她一笑,緊緊地握住了秀娥被汗打濕的手。

  走了沒有多遠,就聽見那個女人尖聲喊了一句什麼,然後吳督軍的大嗓門就響了起來,「算了,一個孩子,你跟她計較些什麼,再說了,她……」後面的話聽不太清,何副官的腳步明顯地加快了,我和秀娥小跑著跟在他身後。

  忍不住抬頭看了何副官一眼,對他這個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恭敬有禮卻很從容,吳督軍那麼大嗓門,也沒見過他怯懦。丹青的冷淡,他也一直是禮貌相對。他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我現在被他帶著白手套的手握住的感覺一樣,乾淨,不緊,卻無法掙脫;說不上溫暖,卻很乾燥……

  正想著,他突然低下頭看我,我眨了眨眼,他卻微微一笑,放緩了腳步,然後說了句:「清朗小姐的嗓門很大嘛,我倒是不知道。」我臉一紅,一旁的秀娥賊賊地笑了一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娘還老說我是個大嗓門,沒個女孩兒樣呢,剛才真應該讓她聽聽清朗的嗓門,她以後就不會再數落我了。」

  「呵呵。」何副官輕笑了起來。我假裝生氣地瞪了一眼秀娥,手裡卻握得越發的緊,秀娥就笑得更開心了。正笑著,前面有腳步聲響了起來,何副官的笑聲一頓,我和秀娥同時扭過頭去看,不遠處,張嬤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茶盤,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她臉上寫滿了憂心忡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時竟沒注意到我們,只是皺著眉頭,腳步走得卻不快。我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上,很普通的一個紅漆茶盤,上面只放了一個紅釉漆的蓋碗兒。

  我一怔,站住了,何副官順勢也停了下來,不知道他什麼表情,只是仿佛聽見他歎了一口氣。張嬤捧著茶盤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三太太,她生了二小姐將近十年之後,大太太才給了她個名分。

  那個時候三太太激動地給大太太跪下行禮的樣子我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當時丹青不屑地對墨陽說了一句:「那碗茶就是名分了。」

  第五章 流浪

  「清朗。」秀娥輕推了我一下。「嗯。」我應了一聲,扭過頭去看她。灶裡的火焰正不停地跳動著,映得秀娥的臉也是一明一暗的,她見我看她,眨了眨眼卻沒說話,然後就低著頭啃起手指甲來。

  我輕籲了口氣,掉轉了眼光,看著灶火不時「劈啪」地迸出幾個火星子。屋外的天色早就沉了下來,昏昏暗暗的。何副官早已經回去了,臨走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在門口站了會兒。背著光,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我和秀娥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正想著,他突然一個轉身就走了。

  之後我就和秀娥悄無聲息地窩在了灶台邊,直到現在。外面什麼聲響也沒有,也沒有人來找我們。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墨陽以前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忍不住向那個方向張望了一眼,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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