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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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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好苦,姑娘好苦……」屋外草垛子裡的鵪鶉叫了起來。我心裡一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天,秀娥跑來問我:「你知不知道小姐這幾天為什麼這麼高興,自打咱們來了這兒,還沒見她這樣高興過。」 沒等她說完,跟過來的張嬤一巴掌將她趕了出去打水,看著張嬤有些急怒的表情,我什麼也沒說,轉身跟著秀娥往外走。 下了臺階,才發現我和秀娥都沒拿打水的工具,秀娥揉著頭說什麼也不肯再進去挨揍。我笑著轉身上了臺階,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張嬤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唉,男人……」 「清朗,是你嗎?幹嗎在門口站著,快進來呀。」屋裡的丹青輕喚了一聲。「哎。」我應了一聲,略用力推開了門。她的聲音裡包含了太多我無法明瞭的意味,我唯一能聽得明白的就是喜悅。 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墨陽回家來的時候,帶著丹青、我,還有秀娥偷偷跑到廚房,弄了一個叫火鍋的東西,吃得大家滿頭大汗。 吃到一半,墨陽笑眯眯地問我們感覺如何。丹青正輕輕地用手帕擦額頭的汗,樣子說不出的秀氣好看。她笑著說了幾句湯厚肉嫩,別有滋味云云。 我也覺得好吃,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見墨陽笑望過來,只沖他抿嘴一笑,低頭繼續吃。倒是一旁埋頭大吃的秀娥,嘴裡塞滿了東西,還邊嚼邊說了句:「香。」墨陽狂笑,說丹青說了那麼多成語,都不如秀娥這一個字明白。 突然覺得丹青的聲音也好像那日吃的火鍋一般,裡面放了那麼多材料,卻也只說得出一個香字而已。那時候墨陽的朗笑、丹青的嗔笑、秀娥傻乎乎的笑,仿佛就在昨日,我忍不住咧了咧嘴。 「小妹妹今天很高興啊。」一個醇厚的聲音響了起來,和墨陽清亮的嗓音不同,也不同于老爺那陰沉的語調。他的音調略低了些,卻字字清晰,仿佛每個字都說在了你的心上,讓人不能忽略。 我抬起頭,看向那半倚在床頭上的人,黑得發亮的短髮,白皙的膚色,挺直的鼻樑,一雙溫和的眼正帶著笑意地看著我。雖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卻覺得那溫和的眼神背後,是讓人不能與之抗衡的自信與強硬。 他沒有挪開視線,只是那溫和的眼底,慢慢地有了一點驚訝,眼神也強硬了起來。我依然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突然他眼神一松,原本的溫和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心裡感覺怪怪的,這才垂下了視線,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豐厚飽滿,可線條卻極清晰、剛硬,嘴角微微地彎起,帶著一種氣質。我不會形容,雖然大少爺的嘴角也永遠是翹起的,卻只讓人覺得心裡陰冷。低頭想了想,張嬤的那聲嘆息在腦中響了起來,「唉,男人……」這,就是男人嗎? 「呵呵,小妹妹終於肯看看我了。不過,徐小姐,你這妹妹還真有勇氣啊。」那人突然笑著說了一聲,「霍某雖不才,倒也沒有幾個人敢這樣與我對視。」丹青輕聲一笑,聲音清甜得好像冰過的蓮子羹,「那是當然,我二哥早就說過,清朗有大將之風,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哦?」 那人好像很感興趣似的打量著我,「是這樣嗎,你真的面不改色?」他打趣似的笑問了一句。坐在他身旁的丹青也是一臉笑意地看著我,仿佛都是不得答案不甘休的樣子。我低頭想了想,才清晰認真地說:「我沒看見泰山崩過,所以不知道會不會面不改色。」 那人愣了愣,突然放聲大笑,接著又咳嗽了起來。一旁正捂著嘴笑個不停的丹青,忙站起身來想拍他的背,又不敢,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我快步走到放在門口的水盆架子旁邊,把裡面的布巾撈出來擰乾,轉身走回去,輕輕扯了扯丹青的衣袖,見她回過神來,這才把布巾遞給了她。 「多謝。」那人輕喘著對丹青道了聲謝,順手接過了丹青手中的布巾。不經意中,他的手擦過了丹青的右手手腕,他一無所覺,丹青卻紅了臉,猛地收回了手,左手卻下意識地握住了右手的手腕摩挲著。 我快速地掉轉了眼光,看向依然在擦臉的他,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任憑丹青那探究的眼光從我臉上掠過。 我伸出了手,那人頓了頓,這才把手裡的布巾交給了我,「謝謝了,清朗。」他認真地向我道謝。我沒說話,只是轉身走到門口,把布巾放回盆裡,自己坐在了一旁的小凳子上,一聲不響地拿起張嬤放在這兒的鞋底,繼續納。 這是張嬤吩咐的,從丹青救回這個男人開始,屋裡必須有三個人。我低著頭,聽著床上的男人正溫和地和丹青談論著一個叫德彪西的人。 偷眼看去,丹青的臉上都是光彩,他們並沒有在意我,丹青一直以為我不懂。每次那個鋼琴老師來上課的時候,我都躲出去。雖然丹青沒說,但我就是知道她不希望我在那裡,就好像我不再吹簫一樣。 只是每次我都坐在窗戶底下,聽他們彈琴,聽他們講那些我不懂的人和事。漸漸的,我知道了那些奇怪的人名都是誰,也知道了丹青最喜歡彈的那首曲子叫《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它的作者就是德彪西。 那個姓霍的懂得的事情很多,就好像墨陽。我一直以為墨陽是這世上懂得最多的人,對丹青這樣說的時候,還被她笑過,說我是井底之蛙。 他是不是懂得比墨陽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墨陽這樣天南地北說個不停的時候,丹青的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 「霍長遠。」我在心裡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這是秀娥偷聽到告訴我的。我生日那天,就是他渾身是血地暈倒在前院裡,被丹青救了回來。 張嬤說,他腰上開了好大一條血口子,腳腕也扭傷了,傷得很重。不過他的命也很大,在張嬤和丹青的三腳貓工夫的救治之下,竟醒了過來。 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丹青從未對我說過,張嬤更是絕口不提。秀娥問我知不知道,那男人怎麼受的傷,又是從哪兒來,我只能搖頭。秀娥不敢去問她娘,就慫恿著我去問丹青。我也好奇,卻知道絕不能問,只能看著丹青越來越容光煥發。 張嬤私底下囑咐我,千萬不可只留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也不要去對丹青說什麼。我不明白,但還是點頭答應了她。每次丹青和霍長遠在一起的時候,仿佛都沒注意到我和張嬤似的,但我知道,他們明白。 「呵呵」,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丹青又笑了起來,眉梢眼底都是溫柔。我不禁想,要是那個大熊似的督軍看著丹青這樣對他笑,他一定歡喜得很吧。「啊。」我低叫了一聲,一個鮮紅的血珠兒從我針尖上冒了出來,心裡突然一冷。 「清朗,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痛不痛?」丹青快步走了過來,蹲下身,一把握住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吸了起來,我只覺得姐姐的口腔暖暖的,心也跟著暖了起來。 丹青放開了我的手指,一抬頭,「你還笑,下次再這樣,可不管你了。」我咬著嘴唇一笑。這時屋外傳來了一聲輕咳,聽得出是秀娥的聲音。 我和丹青對視了一眼,心裡都有些奇怪,秀娥這丫頭搞什麼鬼,平時都是風風火火地闖進闖出的。丹青站起身來正要開口,就聽見秀娥吞吞吐吐地說了句:「小姐,阿娘讓我來告訴您,嗯,那位何……何先生來送信了。」 丹青的臉霎時間變得雪白,我也握緊了手裡的活計。在這兒,我們只認識一個姓何的,何副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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