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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裡,他靜靜抱著我良久,那樣用力,全身居然都在顫抖。我感覺頸旁一片濡濕,沒忍住,自己也流下淚來。是的,誰耽於幻想而倦於守候,誰就將錯過。對我和他而言,一次次地錯過最後意味著永遠失去,終我一生,我也難再找回這樣一個瞭解我明白我,總是在危難時候對我伸出援手的林晉修。從未相許,從不失約。林晉修攏了攏風衣下了樓,我目送他離開,自此分道揚鐮。

  母親還在以前的病房,安靜的走廊裡居然看不到護士,我奇怪地走近,才發現門居然是虛掩的,我站在病房的外間,聽到屋子裡低低的說話聲。母親的聲音極度疲倦,「你們已經分手了,怎麼還跟我打聽她的去向?」

  「分手?從何說起?我從來沒想過放棄小真,一秒鐘都沒想過。」

  那麼乾淨清晰的聲音,帶著一點低沉的力度和溫柔的語調,叫我還沒平靜下來的心又抽搐起來。那是顧持鈞的聲音,他終於回來了。「在她心裡,她爸爸是永遠的第一位。她為了她父親,什麼都肯付出,什麼感情都能割捨,」顧持鈞輕聲說,「是我低估了。」

  母親不語,他接著說下去,「我不能在她瀕臨崩潰時還去逼她。我主動離開,是留給她時間思考。這幾個月也讓我明白一件事,她自己想不通的話,我付出再多都沒用。她要靠自己的能力想明白,她和林晉修早就結束了。」

  我靠著牆,把頭抵在門框上。

  「但我怎麼都沒想到她居然一放假就消失得乾乾淨淨,私家偵探統統束手無策。梁導,看在我們相識這麼多年的分兒上,我懇求你,如果你有了許真的下落,請別瞞著我。我需要知道她在哪裡。」

  「我這個女兒啊……她在心裡給許正堯搭了一座神龕供奉,其他人,統統靠邊站,」母親悵然道,「行事手段也學了個十成十,玩失蹤那套,自然是跟他學的。許正堯在學古生物之外,還有個電子資訊的學位。他當年滿世界躲我,什麼手段都用光了,精彩絕倫。」

  顧持鈞微微一怔,「怎麼回事?」

  「現在告訴你也沒關係,」母親重重喘息,似乎氣苦,連我在門邊都聽得一清二楚,「我懷上小真不久,遠獲就去世了。我為家庭所不容,生活窘迫,還想上大學……許正堯提出跟我假結婚,說不能讓孩子受苦,當時說好了,等我大學畢業,環境穩定一點就把小真接回去。等我大學畢業回頭找人的時候,他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帶著我的女兒,從南美躲到非洲,從非洲逃到澳洲,叢林荒野荒島,行蹤神鬼不知,我怎麼可能找得到他?他在任何城市都待不了一個月……這樣的拉鋸戰足足十幾年,我根本見不到我的女兒,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一無所知,他甚至不肯給我一張小真的照片。我比不過他,最後我也倦了,我說你別躲了,我不逼你把女兒還給我,我只要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

  「許正堯要我保證,只要他活一天,都不能去找小真,也不能跟她相認,」母親嗓子沙啞,「他那時身體已經不太好了,我想這麼多年他也不容易。其實我也清楚,孩子跟著我,肯定不如跟著他學到的東西多。」

  病房裡一片死寂,我屏住呼吸。

  「原來如此……不過,也是個傻父親。」

  母親說:「許家人丁稀薄,他是家中獨子。他父母過世,我堂姐也過世後,這個世界上他再沒親人了……當年堂兄為了堂姐的那部分遺產,污蔑他,說他謀殺了我堂姐。自始至終,我一個字都不信。他品行端正,站得正坐得直。」

  「因為這件事,他一直在殼子裡活了好些年,除了研究學問,就只剩一個女兒了,小真是他唯一的親人,也是唯一的感情寄託。他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把女兒奪走,哪怕生母也不例外。我要追,他就逃。十多年下來,我也累了。所以,我終於答應了他,承諾在他有生之日,都絕不會干涉小真的生活。」

  「如您所願,」顧持鈞靜了半晌,輕聲說,「許先生把小真教育得非常成功。」

  大概是剛剛說了太多活,母親隨後沉默了很久,我聽到倒水的聲音。「顧持鈞,你真的愛小真?」

  回答毫不猶豫,「是。」

  母親聲音很輕,「你那麼想知道的話,我告訴你她的下落。」

  顧持鈞說話時聲音裡幾乎有了顫音,「導演,謝謝您。」

  「大學放假後,」母親輕聲說,「小真一個人開車去了北方,結果前幾天在景寧市出了車禍,撞了人,自己也受了輕傷,還被拘留,昨天晚上我們才知道她的下落。」

  顧持鈞「啊」了一聲,剛剛聲音裡的鎮定全失,「小真受傷了?景寧?那是北方的城市?我查一下……」

  「不用了,阿修一早已經去了景寧,把她接回來了,」母親打斷他,「現在應該下了飛機,正在來醫院的路上。」

  顧持鈞松了口氣,「那就太好了。林氏出面,事情一定很快解決。」我心口顫動。

  顧持鈞以前提起林晉修的語氣總是帶著輕微的不以為然和濃濃的醋意,這次真是心情平和,十足就事論事口吻,甚至還有點感激。

  「顧持鈞,」母親輕聲嘆息,又說,「遇到小真,你不後悔?」

  「導演,每個人都問我這個問題,」顧持鈞沉聲回答,「永不後悔。真正愛上一個女人了,就會這樣做,這是本能。」

  病房裡有腳步聲響動,我微微退開了幾步,坐在醫院走廊外的沙發裡,靜靜等著顧持鈞出來。和他視線對上的一刻,他呆了一秒,疾步朝我走來,他走得太急,居然同手同腳,實在有些滑稽。

  我剛剛彎起嘴角想笑,下一秒他俯身下來把我摟在懷裡,我胸口有點疼,輕輕「啊」了一聲,他馬上又放開,似乎在檢查我是否頭手完整。

  「小真,」他聲音有點哽,卻堅持著一次次叫我的名字,「許真,許真。」

  我看著他,只覺得視線模糊,五官都看不分明,只依稀看到他眼裡的血絲,「你……你怎麼回國了?」

  「回來好幾天了,之前用盡任何辦法都聯繫不上你,」顧持鈞蹲下來,握住我的雙手,「額頭上的傷是車禍造成的?」

  「嗯……已經不礙事了,」我低下頭,「我餓了。」

  「我們去吃飯。」

  「不,我不要在外面吃,」我說,「我要吃你做的飯。」

  他一句話都沒多問,比如為什麼我獨自一人在這個時間出現在病房外,為什麼中斷了和所有人的聯繫開車一路往北。他也沒有叫我去病房探望母親,只是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我額角的傷口,再輕輕牽過我的手,「好,我們回家。」

  我們一起去了超市買了許多菜,又回了家。超市里不少人都在看我們,但我再也不想管了,大大方方牽著顧持鈞的手。我買了本菜譜,一邊看一邊說:「多做一點,熬一點魚湯,一會兒再給我媽媽送過去。」顧持鈞還是說:「好。」

  他要我離開廚房去休息,我搖頭,「不,我要跟你一起做。」他對我的要求,總是從善如流。我看著他在廚房裡忙祿,半晌後問,「我媽的婚禮……怎麼樣了?」

  顧持鈞回過身,看看我卻不回答。我呆呆的,好半晌才說:「婚禮取消了,是嗎?」

  他靜靜看著我,忽然手忙腳亂地摸我的臉,「乖,別哭。我和你媽媽在病房裡的話,你都聽到了?」

  他剛剛洗過手,手上還帶著的水珠也抹到了我臉上,我的臉想必更是一塌糊塗了。我也顧不得,哽咽著「嗯」了一聲,只覺得眼睛又酸又疼,「我媽媽的病……怎麼樣了?」

  顧持鈞握著我的手,「你離開教堂後,她就昏倒了。營養不良、貧血、失眠、頭暈、隨便吃點什麼東西都吐……依我看,與其說是身體上的病,不如說是精神上的。別哭,她會好的,」顧持鈞輕輕拍我的後背,「一切都會順利的。」

  湯熬的火候時間掌握得很好,很大一鍋,香氣撲鼻。我想她的胃口再怎麼不好,這麼香的魚湯,她一定會喝上幾口。

  我們到達醫院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顧持鈞依然牽著我的手,走到母親的病房前。我默默看著那半掩的房門,側耳傾聽。房內異常安靜。不知為何,我此時腦子裡半點感慨也無,想起很多莫名的往事和細節。爸爸欲言又止的神色,含含糊糊的話語。那些被掛掉的電話,被藏好的秘密。那些往事,就像是露頭的化石,蹲下身去簡單發掘,那些千萬年前的史前生物就重現人世。它們貫穿了所有的故事和我的人生。又像菜花的色味,不可捉摸,只能引起,惆悵。

  最後,思緒兜兜轉轉回到她準備結婚前一天,她那麼好強的人,就那麼孤零零地站在教堂中央,聽到我的腳步聲又轉過身來,輕聲對我說「過來」。原來,這麼多年,她的心就像掛著一把大鎖的沉重木門,被無形的枷鎖拘束在了原地,只等著我過去……

  這麼多年過後,到底是誰一無所有?而我,何其幸運,遇到了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原諒我,站在原地等我的人。我雙手抱著保溫杯,顧持鈞為我推開病房房門,溫暖的金色燈光流瀉到我的腳畔,那光芒如此的溫暖,我鎮定了不少。

  母親靠在病床上,抬眸看我,又慢慢放下手中的書,雪白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

  「媽媽,我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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