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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顧持鈞頷首,似笑似歎,「這大概也是家庭影響吧。我們一家人都是科學家,都奉行實驗研究的原則。」

  我莞爾。

  他頓一頓,近乎感慨,「沈欽言和我不一樣。他有一種天生的領悟力。一般來說,我站在鏡頭前就很清楚自己在演戲,但他不是,一上舞臺就再也注意不到觀眾,所以我說,算得上是天生就有表演才華。」

  我大大詫異,「這評價還真是太高了。」

  「不過,才華需要展現出來才能稱其為才華,」顧持鈞看向我,「能遇到你,算是他這輩子運氣最好的一件事情。」就個人觀點,我絕不同意顧持鈞這番話。沈欽言有自己的人生境遇,我充其量是推了一把,把他推往哪個方向,我不知道,推他上了哪一條路,我也不知道,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是否順暢,我當然更不知道。畢竟,得福者未必非禍,得禍者未必非福。但光就這席話,就可以知道顧持鈞的氣度多麼讓人稱道。任何一個圈子的絕大多數人,看到後來者居上總是有種心不甘情不願的挫敗感,甚至不予承認,設置障礙給後人。但他那麼坦蕩,承認得異常痛快。

  我沒忍住,「於是,你除了吃醋,對沈欽言沒有別的感覺?」

  顧持鈞知道我在想什麼,笑著搖了搖頭,「永遠都有更年輕更有才華的演員在後面追趕,不承認這一點無異於掩耳盜鈴。」他抓過我的指尖輕輕一吻,「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有自己的表現方式,遇到了賞識自己的導演,被絕大多數觀眾認可……尤其是你。這種運氣足夠絕妙,沒什麼可挑剔了。」

  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這麼正兒八經跟顧持鈞聊起電影相關的話題,我歷來覺得,只要他願意,任何話題都可以相談甚歡,但話題一旦深入,我一竅不通也興致缺缺。我同他說:「我可完全沒繼承到我媽的藝術細胞,如果你覺得我很無聊,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顧持鈞拍我的頭,「早就應該說實話了,我還以為你喜歡聽。其實我也覺得枯燥得要命,你看成品就足夠了。」我們一起笑起來。

  兩天后,博物館和研究所的人取走了滿屋的化石和儀器,屋子一下子空了。博物館方面為了顯示誠意,還特地挑了週末辦了一個小型的接收儀式,鑒於我爸在古生物學界的地位,還來了好幾位元記者。顧持鈞自然不能陪我一起參加接收儀式的,如果他一出現,這則科學類新聞立馬變成娛樂新聞,那絕對不是我樂意看到的。

  整個接收儀式我都有點輕微走神,爸爸一輩子低調,現在大肆宣傳,有點滑稽。離開博物館是下午,我琢磨著回家還是去顧持鈞家,卻接到了林晉修的電話。大抵是為了在新家庭內建立感情,林伯父在明晚安排了一場所謂的「家庭」聚餐。

  「不想去?」林晉修道。豈止不想去,簡直是恨不得有多遠離多遠。「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這事屈指可數。」

  「知道了。」

  林晉修的話還可以半聽半不聽,母親的話倒是不能不聽了。沈欽言的事情,我到底欠她人情。這通電話讓人不開心,吃飯更是讓人不開心。

  飯店是本市的一家老店,以昂貴和苛刻出名,我們這「所謂的一家五口」穿著正裝衣冠楚楚面容嚴肅端坐在圓桌旁。我連和自己媽媽在一起都找不到話題,更別說和他們在一起。

  大抵是我們神色都過於嚴肅,連來來去去的服務生都被我們影響情緒,話不敢多說一句,腳步都不敢踏得太重。如果跟人說這是一家人,恐怕十個裡有八個會一臉愕然:什麼,一家人吃飯?居然不是開商務會議?人家說在飯桌上最容易看出一個人的品質,依我看,這話雖不中聽亦不遠矣。

  林伯父大半時間跟我母親講話,話說回來這倒是第一次看到他們兩人相處。兩個人話都不多,只是點菜的時候略有交談,大抵都是關於吃什麼的話題,只是在林伯父說那句「菜都不要放辣椒」的時候,我才略微驚訝,抬起頭和母親略一對視。「最近胃不太好。」她跟我解釋,「吃不下什麼東西。」

  我輕輕「啊」了一聲,難怪每次見到她都覺得她臉色比前一次更蒼白。但一時竟也想不起什麼話,叮囑她好好吃飯?她根本不需要我叮囑吧。「總之,您好好養身體吧。」母親點了點頭,我反倒有些局促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淺色的長裙,不知道什麼質地,但只覺得那料子輕柔得好像一片雲。她頭髮攏在腦後,她雖然早談不上年輕,但五官的精緻程度十個我也比不上。

  我垂頭扮乖乖女,林晉修開口道:「聽說你把你爸爸的化石和實驗器材都贈送給了博物館?」他可謂無風也起浪,在他父親和繼母面前提起我父親,當真是不怕尷尬。

  我回答:「對,是在忙這件事情。」

  「這次倒是捨得了,」林晉修道,「我以為你會把那些化石留一輩子。」他是真的知道我的心思,我沉默了一下。

  「捨不得就早點說,」林晉修挪了挪酒杯,沉聲道,「我家也不是沒地方讓你放化石。」

  我勉強笑了笑,「雖然用不著,學長,還是多謝你了。」

  「送出去的化石裡,有沒有琥珀?」

  「有那麼幾件。」

  他彎嘴角,「可惜。」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

  隨後我想,這必然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微妙的一頓飯。我悲催地想到,飯桌上五個人,最熟悉的居然是林晉修,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說上幾句話。剩下的人包括我母親在內,實在都不知如何交談。一時間桌上只有我們倆的聲音,眼角餘光瞟了瞟兩位長輩,兩人淡定地聽著我和林晉修說話,完全沒尷尬之色,不得不說,這兩人的涵養遠非我能達到的。

  林伯父看著我,「許真,畢業後有什麼計畫?」聽這個語氣,不自覺就帶上了一家之長的味道。

  「暫時沒想好。」我回答得很客氣。

  「也好,到時再說。」林伯父頷首,一副「我的未來他包辦」的樣子,大概也是因為愛屋及烏吧。一頓飯就這麼尷尬地吃掉了。我喝了幾杯酒,真摯地希望伯父和我媽婚姻幸福。

  原以為這頓飯完結了今天的任務也就告一段落,沒想到林晉修提出「我們年輕人要玩一玩再回家」,母親揮手放行,和林伯父一起在飯店外上了車離開。

  目送他們離開,我如釋重負,大大松了口氣。

  「你變臉的速度可以去申請世界紀錄了。」林青修不鹹不淡道了一句,「跟你自己親媽打交道就那麼難?」

  「半斤八兩,你來批評我實在沒有立場,」我瞧他,「真當我是瞎子啊,你和你爸爸打交道也不容易。」

  他倒是笑了。說話間,另一輛車飛馳而來也停在飯店門口,那是林晉陽的車。他跟車子裡的秘書助理比了個手勢,又轉頭跟我們說他馬上要出國參加一個投資會議,迅速上了車,同樣絕塵而去。

  我感慨,「你哥真是太可靠了,你怎麼不跟他學一學?」

  「我工作的時候,你又看到過幾次?」林晉修拽著我走回飯店裡,上了電梯。「人家是偏聽則暗,你根本就不聽不看,一廂情願給我下了個定論,」我從嗓子眼擠出一聲笑。

  飯店頂層是個私人會所,林晉修拖著我進去,我警惕地環顧四周,生怕是什麼燈紅酒綠的場合,半分鐘後暗笑自己多心,這樣的頂級會所,就算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會暴露在眼皮子底下。

  林晉修進了包間,裡面棋牌一應俱全,他脫了西裝,只剩下一件襯衫,又挽起了袖子,手指敲了敲國際象棋棋盤,先走了一隻馬,我過來走了卒,林晉修的棋藝不精,讓他先走一步也無不可。

  我心思不在棋上,「學長,我做夢都想不到這輩子會跟你結成親戚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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