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君子一諾 | 上頁 下頁
七六


  「我不在乎你答應過江為止什麼,那都過去了。他已經不在了,他沒法陪在你身邊,他不能照顧你,他到底是留下了你一個人。你看,這裡現在只有我們,只有我們,」陳子嘉渾身都在發抖,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眼裡的光一黯,然後陡然一亮起來,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悲愴和心酸:「你看清楚,你聽清楚。我愛你,蘇措,我愛你,你愛我嗎?」

  「你——」蘇措不能思考,耳邊電閃雷鳴。

  話音未落,溫暖的,略帶濕意的唇堵住了她剩下要說的話。那個吻不受控制,來勢洶洶,仿佛要奪走一切。兩個人毫無縫隙,她貼在他的胸口,感受到他嘴唇的溫度,急促的喘息和身體裡的起伏,肌膚緊密相貼的觸感引起一波又一波的戰慄和酥麻。

  有意識的時候,她伸手去拉開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氣,他也用了數倍的力氣來擁緊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的深入,屬於他人的氣息一路攻城掠地,輾轉吸吮著奪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氣,和一切。蘇措仿佛聞到葡萄酒的味道,也迷惑了;掙扎時她瞥到窗外漆黑一片,再瞥到他濃黑的睫毛和眼睛,意識瞬間全部潰散,力氣詭異的消失殆盡;她什麼都顧不得了,什麼都不再管。數年來積攢下來的所有的理智和冷靜統統背棄她,絕塵而去,躲在窗外漆黑的夜色裡,對她揚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她的手不受控制,從他的後背挪上去,緊緊攀住他的脖子。她觸碰到他頸上的皮膚,可就連那裡都是炙熱的,帶著薄薄的一層汗意,簡直燙手。

  這樣回應的結果使得那個晚上更加混亂和無法收拾,誰也不知道最後兩個人到底是終於因為缺氧而分開還是因為突然響起的手機的鈴聲而分開。

  陳子嘉一隻手抓起桌上的手機接聽,另一隻手力道不減,箍著她的腰;他下巴緊緊壓著她的肩頭,仿佛像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掛上電話他略略鬆開了手臂的力度,瞬間就恢復了冷靜和清明。蘇措喘息未定,卻在他的眼睛裡讀到了她一直擔心的消息。

  矗立良久,陳子嘉靜靜看著她,說:「趙若教授昨晚過世了。」

  三十六

  飛機進入雲層之後,視線所及都是茫茫一片,仿佛墜入一團碩大無比揮之不去的混沌。這個過程漫長得無邊無際,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不知道過了多久,飛機終於突破了雲層,久違了的陽光浪一樣地湧了出來。

  陳子嘉跟空姐要來一條毯子,搭在她身上,溫柔的說:「阿措,你睡一會。人總會百年歸老,擔心多了,又有什麼用。」

  聲音讓蘇措回神,把目光從飛機外的雲層收回來。她看到陳子嘉關切的眼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頓一頓後問:「你一直都知道我哥我嫂子之間有問題麼?這麼久以來,我都以為他們是模範戀人,模範夫妻。」

  陳子嘉用看孩子一樣的眼神看她一眼,略略一笑:「怎麼會沒有問題,世界上哪一對夫妻戀人之間沒有矛盾,不過都是忍著,咬牙把苦難吞下去。」

  雲海裡陽光沸騰,蘇措揉一揉太陽穴:「我擔心,這麼下去,最後會不會鬧得不可收拾。」

  「不會的,」陳子嘉肯定的說,「唐傳奇裡有個故事叫《訂婚店》,你讀過沒有?我看得最清楚,他們倆就是被月下老人手裡的那根紅線系著的,他們可能會吵會鬧,會難過,會傷心,甚至絕望,不論過程怎麼複雜,但是無論無何不會分開。」

  那篤定的聲音使得蘇措陷入了沉思,然後邊想著,竟也沉沉的睡了過去。其中她醒來過幾次,看到的永遠千篇一律的雲層和亮眼的光芒。

  下飛機之後趕到醫院時,已經是傍晚了。趙教授的靈堂就設在醫院,國內物理學界的科學家來了許多,就算是不能來的也都送來花圈。舉目望去,到處掛著白幔,花圈裡三層外三層的擺得滿滿當當,配合著哀樂聲,實在讓人動容。

  去世前趙教授留下了口頭遺囑,所有的財產全都捐給國家,書留給蘇措。人人聽說後都在感慨,到底是對關門弟子更加偏愛一些。蘇措有時候就默默站在靈柩前,自己的導師容顏如生,好像只是在安靜的睡覺。

  蘇措終於見到趙教授的兒子,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冠楚楚,表情木然,所有的情緒在那張臉上都看不到,好像帶的一張面具;他也帶回了女兒,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靈柩,鞠了個躬就在躲在了一旁。熱鬧的靈堂和深切的哀悼讓她很震驚,訥訥的問蘇措:「你是我奶奶的學生麼?」

  蘇措回答:「是的,我是她最後一個學生。」

  「我奶奶是什麼樣的人?」她繼續問。

  蘇措凝視小姑娘的眼睛,說:「她非常偉大和高尚。你應該過去看看她的樣子。」

  小姑娘點點頭,乖乖的走了過去,回來的時候神情迷茫,滿臉淚痕。蘇措給哀樂聲刺激得頭暈眼花,就繞到靈堂後面安靜的地方,把頭埋在膝蓋裡發呆。陳子嘉來的時候,她的手和臉早就給凍得都是冰涼,偏偏自己還不察覺。他也坐在臺階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不聲不響的陪著她坐了很久。

  返回靈堂時,恰好遇到另一批人前來祭拜。那些人蘇措自然還是不認識,她以為又是趙老師的學生,正欲迎接上去答禮,想不到陳子嘉先她一步,一一與來人握手,以完美無缺的禮貌招呼過去:「方醫生,劉醫生,多謝你們前來。有勞了。」

  來人笑容滿面,緊緊握住陳子嘉的手,極客氣的回答:「陳先生,您太客氣了,哪裡的話。其實早就該來的。」

  隨後陳子嘉又把為蘇措介紹了一次,蘇措一邊道謝答禮,一邊帶著他們進入靈堂。待他們離開後,陳子嘉才說:「他們是趙教授的主治醫生和護士。」

  「你怎麼認識他們的?好像還很熟悉?」蘇措一時沒想太遠,自然的問了出來。話音一落,就看到陳子嘉深邃沉靜的目光,她立刻緘默下來。可想而知,這半年來,他肯定經常去醫院探病,不然也不會在她去世的第一時間就得到了消息。

  遲疑一下,蘇措挑了個新話題說:「明天一早下葬之後,我就回研究所,你不用再來送我了。」

  沒有意外的,陳子嘉吻吻她的額頭,把機票遞到她手裡。機票還帶著他的體溫,有點發燙。蘇措險些握不住。

  「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你知道的,我就在這裡。」

  說完陳子嘉轉身離開,他的背影那麼高大挺拔,步子穩健,即使走出老遠都可以輕易的分辨出來。蘇措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他的肩頭,目送他一路走到停車場,拉開車門。她仿佛能聽到車門被拉開時發出的聲音。他一路都沒有回頭。這個念頭剛剛在蘇措腦海裡浮現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笑容清晰,猶如就在眼前。

  回到研究所後,蘇措整理了一下趙教授房間裡的書籍。大部分書都是專業書,還有一部分是音樂方面,給裝在數個箱子裡面。她把其中的一部分捐給了圖書館,剩下的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房間。蘇措的房間本就不大,堆滿了書之後更變成了舊紙堆。

  最初幾天,半夜的時候她睡不著,就起床看箱子裡的樂譜。那些樂譜都是名曲,只有一份特別,不是蘇措知道的任何一首曲子,壓在箱底,非常陳舊,灰塵比別處更多,好像從未打開過。不過旋律優美,飽含深深的愛意。翻倒最後一頁,她終於看到了落款和曲名,方才知道,這曲子是趙教授的丈夫寫給她的,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個月。蘇措整整一個晚上只看著那份樂譜,第二天她打聽到趙教授兒子的地址,把那幾個箱子打包好,原封不動的寄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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