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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B-4

  許真是個熱心得過了頭的人,我很早就發現這一點,但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

  但助人為樂到差點在火災中丟掉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接到安露的電話時,平生第一次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看到在醫院裡熟睡的她,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揍她一頓還是揍我自己一頓。我遲鈍至此,非要等到在死亡線上掙扎過一次,才能把那些過往得失看得更清楚,意識到誰才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如果說我的人生中有什麼意外的狀況,那一定是沒想到許真和梁婉汀是一對母女。因為沒料到這一點,所以也沒想到許真的生命會冷不防地出現一個名叫顧持鈞的男人,他令我滿盤皆輸。

  我一直知道我父親有個紅顏知己,但我一直缺乏瞭解她的興趣。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永遠是我母親。父親身邊的其他女人,不過如此,我連梁婉汀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看外表,這位女導演算得上美麗。難怪我爸對她心心念念那麼多年。

  話又說回來,比她更美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她再怎麼美麗,也是個四十歲的中年女人了。女人最重要的是年輕,青春逼人的女子不必塗脂抹粉,整張臉也是靚麗的,在暗自也能發光。

  但我到底不是我爸,他有他的審美,並且不容置喙。

  我爸常說:「等你有了實力,才能在我面前發表意見。」

  我從大哥那裡知道她的事情。母親過世數年,如果父親再婚,按照慣例,繼母和我們兄弟間,多半又是一場財產的糾紛。

  但很快大哥就放下心來,因為她不願意嫁給我爸爸,

  因為爸爸多次求婚不成,我特地看了看梁婉汀的電影,大都很不錯。她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願意嫁給我爸爸。美麗的女明星是一回事,但美麗的女導演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己打拼天下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堅定,不需要做蔓藤花,攀附在大樹的身上。

  我看到過爸爸和她在一起,兩個人之間的話並不多,可空氣中彌漫的氣氛誰都能感覺到。

  我當時哪裡知道,她會是許真的母親。

  後來我想,這對母女,在骨氣上,真是像極了。

  前幾天的某一次,我同許真通電話的時候,她忽然問我,當年是不是對她母親有什麼意見?

  她完全搞錯了。

  我對梁婉汀本人的意見不大,我生氣的,是我父親。

  我不理解我那英明神武的父親為什麼會對著某個女人這麼執著,十年如一日,完全把我逝世的母親拋之腦後。要知道,爸爸在我母親逝世一年後,就開始追求梁婉汀了。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父親的心情。

  因為單純的愛從來都不會長久,總要帶一點點仰望的崇拜,因為可望而不可即,才會心心念念,難以割捨。

  A-5

  我的身體狀況可能出現問題的事情迅速傳到了我爸爸的耳中,他叫我去問話,又勒令我帶著林越去。

  他幾年前放手了部分權力,雖擔著主席職務,但不再負責具體事務,有更多的時間陪我的繼母。梁婉汀其實還很年輕,但身體想當差,她早年全部精力都投身在電影事業上——電影導演本來是男人的工作,她要打拼出自己的天地,獲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那付出的努力是男人的三倍、五倍,甚至更多。她拼命工作,透支自己的生命,換來憔悴的軀殼。

  所以這十多年來,她再也沒有涉足電影圈,而是轉身了舞臺,執導了幾部不那麼累人的舞臺劇。

  爸爸和她現在住在城外一棟安靜的帶有大花園的宅子裡,時不時到市區一趟,倒是很有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意思。

  我到的時候,被院子裡的熱鬧景象驚住了,三個小孩子在院子裡鬧作一團,嬉笑聲不絕,這地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鬧了?隨後我看到許真和她的母親坐在一起閒聊。

  準確地說,是她母親述說,而許真安靜地傾聽著。

  我對他們打了個招呼,走過去。許真隔著鳳凰花架靜靜看著我,待我走近後才略一頷首道:「學長。」

  她對我的稱呼一直沒變。梁婉汀對這個稱呼不置可否,對我身邊閃出的小腦袋說:「小越來了。」

  許真躬下身,對林越親切地微笑,「小越,你好。」她對孩子態度親切,我想她真是個好媽媽。

  我拍拍他的頭,「叫許姨。」

  可惜林越只是彆扭地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氣呼呼地說:「我又不認識她。」就像他每一次彆扭時的模樣。

  我一時有些尷尬,正想發作,許真卻對我笑著搖頭,「沒什麼,我家那兒個更糟糕,咦,跑哪裡去了?」

  梁婉汀說:「 阿修,你爸爸在書房裡。」

  我閉著眼睛都能想到爸爸會跟我說什麼。果然,不外乎是皺著眉頭問我為何拖延,為什麼還不去複檢。

  「我會去的。」

  「什麼時候?」

  我不喜歡被人逼問,但這人是我爸。

  我冷冷回答:「我有數。」

  爸爸的臉色同樣不好,「拖了三四天,你現在敢對我說有數?你什麼時候做事這麼拖延了?」

  這的確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是擔心,如果被確診為惡性腫瘤,我能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都在想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你祖父六十七歲患了淋巴癌,治療之後,保持著樂觀的心態,也活到了八十。」爸爸平靜地說,「早一天確診,可以早一天確定醫療方案。一天都不能耽擱。」

  爸爸思慮從來周全,會考慮到最壞的結果。

  我第一次站在生死邊緣時或許會比現在更樂觀,但當年的汽車炸彈事件留給我的陰影還在,我有一陣子沒想起當年的事故了。可這次身體一出狀況,當年的場景仿佛還在眼前。

  從書房走出來,我看到守在門外的許真,只需要看她的表情,我就清楚,她也知道我的肺部有陰影這件事情了。

  我比了個手勢,示意換地方談。

  當年的默契猶在,我們繞著花圃慢慢散步,仿佛時光倒流。

  我說:「我還沒有去複檢。」

  她追問:「那你什麼時候去?」

  我一直拒絕想起這件事情,可是,在她面前可以說出來。

  我不動聲色地問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患上的是惡性腫瘤,怎麼辦?」

  「就算是惡性,現在醫學發達,治癒率也很高的。」她表情誠摯,「學長,你不用想那些還沒發生的事情。」

  「以前也不會想,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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