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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很小的時候,我家養過一條名叫「白獅」的薩摩耶犬,雪白雪白的,非常可愛,如毛球一樣。我跟著媽媽,很細心地照顧它,直到它從二十釐米長到五十釐米,由可愛變得矯健英勇。它從來都很喜歡我,老是圍著我打轉,十分貼心地蹭我的腿。冬天的時候,讓我抱著它暖和的身體取暖。可某一天,只有我和它在家,我在電腦前廢寢忘食,忘記給它餵食,更不記得帶它出去散步。它在我身邊轉了半晌,忽然變了臉,沖著我的小腿肚咬了好大一口,生生撕下了半個手掌大的皮肉。我的腿頓時血流如注。

  那時候我不過九歲,疼痛讓我眼前發黑,連聲慘叫。白獅咬了我之後用風一樣的速度跑下樓去,留我一個人坐在地上滿手是血,一邊哭一邊給媽媽打電話。

  它很快被爸爸媽媽送走了。自那之後,我家裡沒有出現過任何寵物,連金魚都不養。人家說狗是最忠心的寵物,認准了主人就終身不再更改。我慘痛的親身經歷告訴我,這都是人們一廂情願的說法。

  我對它那麼好,可它一轉身就背叛了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對不起,別走,我可以解釋。」沈欽言的力氣大得驚人,不論我如何掙扎,他卻紋絲不動,仿佛腳生了根,長在了地上,「十秒鐘,給我十秒鐘。」

  我覺得眼前有些模糊,解釋個屁,我才不想聽。

  沈欽言鬆開了手臂,伸手撫著我的臉,一字一句道:「杜梨,我愛你。」

  我不想滿臉是淚的時候聽到他的表白。

  沈欽言伸手擦掉我的眼淚,說:「安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這麼多年沒有一絲逾越。她最近遇到了一些私人的煩心事,今天晚上喝醉,心情很糟。我讓你過來就是想讓你幫忙勸她。對不起。」

  我仰著臉看著他的面龐,他的臉有點模糊。我這才意識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沒有哭過了。我曾經認為,這個世界的大門對我敞開,沒有什麼可以難倒我,可現在的我,居然在哭。

  「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說謊,即便我從事的是一個需要用大量謊言來粉飾的職業。但我沈欽言,從來沒有騙過你。安露從衛生間出來之後,你可以去問她。」

  他的手停在我的臉上,額頭輕輕抵在我的額頭上。

  「對不起。阿梨,對不起。」

  他擁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衛生間裡忽然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沈欽言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變了臉色,抓著我的手把我按在沙發上,「你等我一分鐘。」

  他大跨步往浴室去了,我遲疑了一秒,猶豫地跟上,只見安露光著腳靠牆癱坐著,一隻手撐在地磚上,竭力不讓自己完全癱在地上。她憔悴得匪夷所思,雙肩因哭泣而顫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被扯碎後又胡亂縫起來的布娃娃。衛生間裡全是濃郁的酒氣,讓我呼吸一窒。

  沈欽言一言不發,躬下身把她的手臂抬起來搭在自己肩上,抱著她的肩膀扶她站起來。安露站了起來,就看到杵在洗手間門口發傻的我,她低下頭苦笑了一下,伸手撫上了額頭,難堪地擋住了臉,「這下好了,臉都丟光了。」

  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繞到另一邊,想扶她起來。我頭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居然這麼沉,不但沉重,而且好像沒有骨頭,所有重量都朝我壓來。我腳下一個趔趄,居然有些扛不住。

  在我們齊心協力之下,沈欽言把她扶到臥室中,在剛剛那張沙發上安置下來。

  安露現在鎮定多了,和剛剛在衛生間裡那不堪一擊的樣子截然不同,她蒼白發青的臉上浮起了微笑,「阿梨,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什麼?」

  「你有略大一些的衣服嗎?適合我穿的運動衫之類的。」

  常常上鏡的人通常很瘦,安露也不例外,她比我略高一點,但胖瘦程度相差無幾。我別的不多,衣服卻有好幾個櫃子。

  「噢……有的。」

  「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帶一套給我?」她苦笑,指了指她身上皺成一團也濕漉漉的套裝,「等我換身衣服後就回家。」

  我已經被眼前的變化搞得找不到北了,暈乎乎地回了家,帶著兩套衣服回來。安露剛洗完了澡,裹著浴巾吹頭髮;我敲敲門,把衣服送進浴室,等著她換好衣服出來。

  沈欽言站在窗邊等我,我朝他走過去,他輕輕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句斟酌著說:「阿梨,剛剛的事情,對不起,我不想讓你哭。你看到的那一幕,或許很曖昧,我很抱歉。」

  我呆呆地說:「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但我剛剛真的很難過……」

  沈欽言抱著我,說:「我知道。」

  他頓一頓,輕輕吻了我的額頭,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浴室門開了,安露穿著我的運動衫出來了。她正用毛巾擦著頭髮,朝我走過來,最後坐倒在沙發上。

  沈欽言溫言道:「如果你清醒的話,拜託幫我這個忙,跟阿梨解釋一下。」

  她最後揉了揉頭髮,把毛巾扔在沙發扶手上,拍拍另一隻沙發,「阿梨,我今天欠你一個人情。你有權利知道實情。」

  洗了澡之後她氣色比剛剛好得多,雖然臉色還是蒼白得發青,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混沌。

  我猶猶豫豫走到她身邊,坐下。

  安露對我側過臉,明明她剛剛醉得不堪一擊,可此時卻是一副端坐在鏡頭前宣讀新聞時的冷靜表情,「是,沈欽言沒騙你,我們的確不是男女朋友。我們聯手都沒牽過。這是因為,我從來也不喜歡男人。」

  我呆若木雞。

  半夜三更被雷劈到應該就是我這種感覺了。

  「社會上對我這樣的人向來是『不問、不說』,我所從事的職業對性取向問題非常敏感。同時,我的家庭不允許我這樣的異類存在,所以我需要一則顯得我很『正常』的新聞。」安露用格外冷靜的語氣開口,「我最近經常來找阿沈,有兩件事情,一是我一位朋友寫了個劇本想找他出演,我一直在遊說他;二是,我的那一位可能有外遇。」

  我的智商從來都很夠用,但自打我認識了沈欽言之後,智商一路下降,現在幾乎快變成負數了。我覺得呼吸困難,一字一句地反問:「不……喜歡……男人?這,這是什麼意思?」

  安露歎了口氣,伸手摟住我的肩膀,「也就是說,相對沈欽言而言,我更喜歡你,即便他有一副非常好的皮相和相當不錯的人品。這樣,你懂了嗎?」

  她坦白如此,反而逼得我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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