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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呃,」我不好意思的笑,「你的電影,我前陣子都看了。」

  他側過臉看著我半晌,近在咫尺的氣息輕輕蕩到我的耳廓旁。半晌他後「嗯」了一聲,轉了話題:「接下來的幾天,我和顧持鈞有幾場對手戲,所以在看他的電影。」

  我恍然大悟:「呀,考前突擊?

  他一怔,伸手重重扣上筆記型電腦,「你沒有說錯,我現在的舉動和臨時抱佛腳無異了。」

  我呆住了。咦咦,他在笑嗎?真的在笑?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的笑容,恨不得把這一刻刻成光碟存入電腦裡永遠保存。

  他輕輕靠上沙發,輕輕呼出一口氣,又說:「我進這個圈子的時候,顧持鈞恰好退出影壇,我們擦肩而過。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跟他演過對手戲,不知道跟他演戲是什麼感覺,很緊張。讓你見笑了。」

  他難得說這麼多話,我有些感動,忙忙說:「你肯定比他演技好。他十多年不演戲,早就生疏了。演技也是一種技術,和我們程式師是一樣的,別說十年,哪怕是十個月不關注,也會被主流圈子淘汰。」

  「演技和信息技術不能相提並論,」他輕輕搖頭,「更何況,這劇本根據顧持鈞的一齣舞台劇改編的。」

  「咦?」我很驚訝,「有這回事?」

  沈欽言點頭。

  我肅然起敬,「我還以為他只是長得好看呢。」

  「他是全才,這些年他寫過不少劇本,都是舞臺劇,在維也納的舞臺上演過,」沈欽言揉了揉太陽穴,「《眾裡尋他》這部電影,鄒導在瑞士住了一個月,才從他手中拿到授權。」

  「啊,原來是這樣,這個故事一定很好看。」

  「是。」他簡單地說,一錘定音。

  我「噢」了一聲,不知道如何接話。

  「剪輯完成之後,你就可以看到了。」

  我來片場多次,但說實話,對這部電影的主線還是一無所知,好像是愛情故事,但感覺卻不太對頭。沈欽言必然是知道電影的用意和主線,但他自然不會跟我提起來。

  他拿起筆記本站起來,又低下頭看我,「一起上樓?」

  我連忙點頭,跟著他站起來,上了樓回了房間。

  第六章 颶風

  頭頂的灰色雲層在捲動,海水不復幾天前的安靜,海浪轟隆,奔湧在天地之間,咆哮著持續不斷地打在沙灘上,聲音愈來愈響,猶如雷鳴。

  正如沈欽言所說,第二天一早顧持鈞就乘船來到島上,他似乎是趕著時間到的,然後和鄒導交談著走進了化妝間。劇組的工作人員統統擠在附近,試圖一睹當年影帝如今的風采。他已經十多年沒有出現在大螢幕上,這是第一次。

  但人一多,總有不同意見。比如顧持鈞的戲開拍前,我聽到好幾個劇務場記私下說「他這麼多年沒演戲了,現在演技還成不成」「我不看好」之類的話,不過懷疑並不能阻攔大家的熱情,現場平添了更多期待。

  我和喬希寧擠在拍攝現場的角落,同樣滿懷著好奇地等待——兩個時代的影帝的對手戲,想想都讓人激動。

  打板聲一響,所有人統統都閉嘴了。

  劇組把攝影棚的道具都搬來,在海邊搭建了一排臨時的小樓房。

  那幕戲大概是說,宋亦涵追尋著那位黑色大衣的男人,在馬路的盡頭消失不見。沈欽言飾演的心理醫生一路追隨而去,他長跑穿過迷宮一樣的街道,無數門牌號在他眼前掠過,在街上行走的男女,他們統統面無表情,漸漸消失,整個城市融化、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海洋中——這部分場景需要電腦特技來製作。

  但心理醫生渾然不管,朝著那棟房子奔去。

  薄暮時分天氣陰沉,最後一點陽光乾巴巴地擠進屋裡。

  老舊的房屋,昏暗的書架,在凝固的時間中,書桌後的作家恍若不覺自己的大門被推開,連頭都沒回,還在奮筆疾書,像是在寫一封信。

  心理醫生的視線在屋子裡巡弋,桌子上的書,案頭上的筆跡,積了灰塵的電腦,角落裡老舊的電視機正在放著熟悉的音樂,鏡頭上的年輕人彈著吉他,唱著悅耳的歌。陳舊灰暗的佈景,卻有驚人的張力,莫名的氣氛在空氣中盤桓,遠處海浪的呼嘯聲隨之而來——他雖然是第一次來,可一切卻是似曾相識。

  「我來了。」

  簡簡單單三個字,讓攝影棚徹底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是那樣的從容,仿佛這個世界的消失與他毫無關係。

  心理醫生平息了喘息,質問:「她在哪裡?」

  坐著的男人置之不理。

  心理醫生邊走邊問:「我問你,她在哪?」

  作家慢吞吞地放下筆,轉過身,隔著眼鏡看著門口的男人,臉上閃過一絲困惑,隨即又微笑了。

  「啊,想不到你能找到這裡。」

  他一邊說一邊慢吞吞地摘下了鼻樑上的黑框眼鏡。

  作家穿著件皺巴巴的長袖T恤,套著條灰色的牛仔長褲,腳上是一雙破爛的塑膠拖鞋,看上去簡直就是街邊的遊民。可他摘下了眼鏡,露出了一雙湛然有神的眼睛。簡單的一個動作,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兩個人一站一坐,在老舊的房子裡對峙。

  作家對他的怒氣倒很平靜,他勾了勾嘴角,微微笑了,「很多年沒有人拜訪我了,你能找到這世界上的孤島,有意思。」

  「別廢話,她在哪裡?」

  「先不談她,說說看,你怎麼找到我的。」

  兩個人以平穩的語氣針鋒相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我想特效製作後電影會更加好看,但此時現場雖然普通,兩人之間卻迴旋著那種微妙的感覺——我想這就是氣場,在於無聲處。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只需要幾個動作、幾個表情,一點點說話的腔調,就讓人身臨其境。

  人的言語是如此貧乏、無用的事物,我甚至不能很好地將我所見到的震撼表演帶給我的刺激述說清楚。演技就是這樣一種東西,讓你激動,讓你嗟歎,讓你感同身受,根本感覺不到這是表演。他們是在你身邊的平凡人,有著喜怒哀樂。

  而顧持鈞到底不負傳聞,他當年盛極一時是有理由的。在息影十多年後,再次出現在片場還是光芒四射,舉手投足都是戲,每個眼神,每句話都是。難怪沈欽言之前心懷忐忑,我覺得自己有點理解他了。

  這一幕結束之後,我看著沈欽言從鏡頭後走過來,一言不發走進角落裡,他的助理遞給他一瓶水,他仰起頭,喉結輕輕滾動,一口氣喝了大半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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