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杜越遠沒在走廊。我最後在住院大樓下的小廣場上找到他。那裡正在舉行一個關於器官捐贈的宣傳活動,搞得很熱鬧,我也收到了一張宣傳單,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單子上的內容,抬起頭,發現杜越遠正俯身在一張小桌子前填表格。

  想來也是,人若是死了,一具軀體又有何用?毫無用處,不如捐獻出去,讓更多人得救。若是林詡沒有這個病,若是一切可以從來……不過就像顧卓說的,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也沒有本來。一個小我兩歲的男孩子輕而易舉地看明白的事情,我怎麼就不明白呢?難怪他要罵我笨,意中人不得到,小男生不想要,不是笨,又是什麼。

  杜越遠填完了表格,站起來,回頭看到了我。我亦對他牽出一個笑,跟旁邊的一位醫生說:「還有多餘的申請表嗎?」

  杜越遠和林詡在一起的時候,話都很少,大都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有時候杜越遠讀詩給她聽,林詡也就默默聽著;然後抬頭看他一眼。沒有人提起日後如何,也沒有人提起以前,仿佛那都是不存在的,應該說,除了這一刻,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他們大學三年都恍若陌路,在這種情形下才有了接近的理由,這樣陰差陽錯,難過得我心口疼。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兩人的感情比我想像的深厚得多,接近于某種心靈相契的境地。我跟杜越遠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我們說笑,談話更多像朋友。

  入夜之後,我離開醫院,顧卓在醫院大門等我,臉色不善,仿佛全世界的陰影都在那種漂亮的臉上。苦笑,不知道我又怎麼惹到了他。他不容分說,一把攬著我的腰,急匆匆地往外走,把我扔進附近一輛嶄新的黑色車子裡,自己坐到一旁的駕駛席,發動汽車。車子裡開著空調,非常涼快,剛坐下,汗意就消失了,同時寒意從腳底浮了起來。

  顧卓開車技術很好,看著街燈從我面前一閃而過,我猛然覺得震驚,指著車子問他:「這個,這個,車子是怎麼回事?還有,你有駕照?」

  「一年前我就有駕照了,」我感覺他壓制下了火氣,刻意面無表情地側頭看我一眼,仿佛我說的是廢話,「這車是高考之後,我爸送的。」

  我目瞪口呆,心裡感慨著有錢人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啊,就算他高考成績很好吧,要獎勵也不至於送二十幾萬的車子啊,真是太奢侈了。隨後想到顧卓的同學朋友,果然不是我這樣的人能理解的。我想了想,說:「你成績不錯,祝賀你啊。」

  最後他忽然把車子停在學校附近的路口,那裡有家永和,燈火通明,離我租房子的地方也不遠。下車之後我打算先進永和,不設防他雙手精准地從後扣住我的肩頭,把我帶回他懷裡,掰起我的臉,不顧一切地吻下來。我被他緊緊箍在懷裡,同時聽到他咬牙切齒地說:「文簡,我從來沒這麼愛過一個人。我告訴你,不許你再掛我的電話,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我慪得要死。街上人很多,人人朝我們張望。這不是存心讓我丟臉又是什麼?更慪氣的是,我對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晚上的時候做噩夢,先夢見林詡,再夢見杜越遠,我給他們讀《古詩十九首》,一個字一個字,發音很准,林詡聽著聽著就開始哭,號啕大哭,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來;然後夢見顧卓那張冷峻的臉,仿佛不再是他,他幾乎不笑,這個時候卻在微笑,說,文簡,你就算跑到天邊,我也會把你抓回來。

  結果冷汗淋漓地醒過來,發現胃裡攪成了一團,疼得我在床上打滾,好幾次以為自己要死過去。同住的那個女孩好幾天都沒有回來了,也找不到人幫忙。我掙扎著爬下床,換上衣服,摸到手機,在電話號碼本裡翻了翻,最後給杜越遠打了過去。他很快接了電話,只說了一句話:「等我過來。」

  雖然只有四個字,卻讓我無比安心。我拿著手機和鑰匙掙扎著下了樓,坐在社區門口的臺階上等杜越遠。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片刻後我看到一輛計程車駛進,杜越遠從車上跳了下來。他抱起我的刹那,我徹底地松了一口氣。

  到醫院檢查才知道是突發胃痙攣。艱難地吃下藥,又打了好幾瓶點滴,到清晨的時候好多了,又困又累,不知不覺地在門診部睡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醫院人已經多了起來,手上的針頭不知什麼時候拔了下來,而我正在靠在杜越遠的肩上,他鎖著眉頭,憂心忡忡,伸出手探一探我的額頭,「沒有冷汗了,胃還疼不疼?」

  我虛弱地搖了搖頭,因為貼得太近,我感覺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稍微注意點,就能看到他下巴上躥起來的一點點胡碴。我愣了愣,試圖讓我們分開一點距離。

  「好多了,」我說,「昨天晚上謝謝你了,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麼辦。」

  杜越遠扶著我站起來,「我們還用說這些客氣話嗎?」

  我默了默再點點頭。他把我的手機遞給我,說:「剛剛有人給你打了電話,我幫你接了,是個男生,他好像很關心你,問了很多問題。不過你沒有把他的號碼存在手機裡,我也不知道是誰。」

  我盯著電話上的那串再熟悉不過的數位,張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這一個瞬間我感覺到一道淩厲目光投到我身上,如千萬把細碎的刀子朝我飛過來。緩緩抬頭,終於找到目光的主人。顧卓雙手插在衣兜裡,站得筆直,眼深如井,就那麼看著我。

  我原以為顧卓會發很大一通脾氣,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沒有。他非常平靜,他甚至還對杜越遠微笑欠身,非常非常有禮貌,動作語氣神態皆無可挑剔,好像古代的世族公子,舉動風華。而他也的確有那個資本。他把我從杜越遠手裡的接過去,攬著我的肩頭,低頭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眼睛還看著杜越遠說:「謝謝你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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