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那幾天他剛剛被紀委調查,的確不好過多干預,也不能讓向來正直無私的父親干預此事。他覺得,可以相信魯建中。下雨的那個晚上,一切就相當清楚。儘管他覺得嫉妒,可不得不承認,魯建中對之璐的感情非同一般,他絕不會讓她在拘留所裡被人欺負。他會盡全力調查此事,果然,短短幾天內,他就成功地查到了章德身患絕症,帳戶上來源不明的一百萬等一些隱蔽極好的線索,徹底洗清了她的嫌疑,又由本案追蹤到了殺害許惠淑和莊華的那幫犯罪分子的居住地,間接地救了他們。

  葉仲鍔說不清楚對魯建中到底是什麼感覺,嫉妒的火花偶爾會冒出頭來,但更多的只是敬佩。最後的慶功宴上,他們禮貌地握手,他誠摯地感激魯建中這段時間的辛勞,換來他平淡的一句「職責所在」,表情和神色古井無波,仿佛沒有情緒。

  之璐默然半晌,眼睛裡似有一層霧氣,只說了一句:「最可憐的是小裡。」

  葉仲鍔打消她的顧慮,「以後有我們照顧她。」

  「嗯,不過我想,她並不需要人照顧,想想這幾個月她都是過的什麼日子,可還是能考上很好的大學,」之璐嘆服,「恐怕沒有幾個十八歲的孩子能做到這一步。」

  葉仲鍔贊同:「是的。我提出過要資助她上大學,她不要,說自己能有辦法,讓我不要因為她媽媽的事情對她內疚。這個小裡,倒是跟你一樣倔強。」

  之璐說:「上了大學,掙錢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只要努力就可以了。我念大學的時候,除了學費,旅遊的費用,生活費都是自己掙出來的。小裡比我努力聰明,我想,不會有問題,她自己能夠應付。」

  「我有數,你放心。」

  之璐深深地歎氣,緩緩閉上眼睛,「我不明白啊,為什麼他們能狠心殘忍到這個地步?愛葛莎有一本小說的名字叫殺人不難,真是如此。」

  她說話時身子微微發抖,仿佛覺得寒冷。明明兩人正偎依在一起,可就是無法溫暖。葉仲鍔輕輕攬著她,想起前幾日去看守所看李凡,問他為什麼要把章德之死嫁禍於她。

  李凡精神不錯,面對將有的數項指控面不改色,居然還笑了笑才開口:「自然是因為你了。成敗論英雄,我敗在時局手裡,敗在自己手裡,絕不是敗在你手裡。葉仲鍔,這輩子我只服你一件事,就是你娶了個好老婆,不過你現在不要她。」

  那時薛宏偉也在一旁,離開探訪室後,薛宏偉拍拍他,笑著說:「李凡沒說錯,小鐘的確不錯。一個多月前,我提審過小鐘,那時候她牽扯到章德的那起案子裡去,自身難保,還在為你說話,那番話說得真是挺感人的。有這樣的老婆,夫複何求?」

  葉仲鍔聽罷,微微一笑,肯定地說:「是的,她就是這樣。離婚這件事情,是我錯了。我們會重婚,然後不會再分開。」

  想到這裡,葉仲鍔吻著懷裡人微閉的眼睛,輕聲說:「之璐,我從來都不想跟你離婚,我那麼說,一時氣急,又想讓你反思一下,多關心一下我。但是,你為什麼要答應?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氣死了!你平時什麼事情都跟我強,什麼事情都不聽我的,為什麼唯獨離婚,就答應得那麼痛快?」

  之璐正處半睡半醒的狀態,大腦並不好使,沒有任何防禦力,迷迷糊糊之中說了實話:「那時,我不想再委屈自己。其實我明白的,我們要一輩子走下去,有一個人註定是要退讓的,那個人肯定不是你,而我,也不想退讓。離婚就離婚吧,也沒什麼……」

  仿佛觸電一般,葉仲鍔呆住了。

  怔了不知道多久,他四肢重新蓄滿了活力,能夠動彈,抱起已經睡著的她回到臥室,輕手輕腳地放到床上,為她掖好被角,直起身,去客廳把燈和電視關上,返回臥室在她身邊躺下,再次擁她入懷。

  其實他不困,腦子裡亂成一團,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沉沉睡去。

  半夜的時候,葉仲鍔忽然醒過來,發現自己的臂彎是空的,不由得睡意全無。隨即想起她也許去了衛生間,就等了等,可數分鐘過去,她還是沒有回來。他披衣坐起,在臥室的衛生間裡看了看,沒有人,客廳裡一片漆黑,到處都沒有人。

  看來是在樓上了。

  書房的門虛掩著,漏出狹窄的光芒。從門縫裡看進去,可以看到之璐坐在地上,背對門口,左邊是高大的書架。她的長髮隨意地挽成一個髻,用髮卡別著,白皙的脖頸顏色如玉般溫萃。她穿著淡色睡裙,上面兩根細細的吊帶,露出了小半個後背,瘦得讓人心疼。從他的方向,可以看到一道醒目的十餘釐米長的淺紅色疤痕蔓延在她的肩胛骨下方,襯托著白皙的肌膚,觸目驚心。

  葉仲鍔推門而入。正是盛夏時節,晚上熱度不減。書房的空調沒有開,空氣燥熱,可她恍若不覺,依然專心致志地看著手裡的筆記本,連他在她身後都沒有察覺。他好奇她看的是什麼,彎了腰,從她的頭頂上看下去。

  筆記本上的墨水跡和紙張的顏色無不說明這本筆記已經有了相當的年頭,筆記本上的字葉仲鍔再熟悉不過,是她的字,不過稍顯稚嫩,應該是她大學甚至高中時的日記本。

  他其實並沒有很認真地看,不過,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幾行字:「波伏娃逃離社會為女性安排的命運而拒絕女性角色,她放棄了所謂的婚姻來追求自己所渴望的自主自立的生活,她像男人一樣著書立說,收徒授課,她艱辛地追求那應該得到的地位和尊嚴,可是終她一生,她為人所銘記的,毋寧說是她的作家身份,不如說是薩特的女友。女人的才華再高,也高不過男人,女性的才華輕而易舉地被淹沒在對男性的歌頌當中,這幾乎已是定論。這樣的社會現狀難道不值得我們去思考?我不禁想問,男權話語作為是世界上唯一的聲音,到何時才能改變?」

  葉仲鍔手心冰涼,心臟悸動,猛然從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的肩胛骨上,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

  感覺到那個熟悉的身體和味道,之璐迅速把筆記本合上,塞回書架上去,一邊笑一邊回頭,「老公,你也醒了?我也是。醒了再也睡不著了,上來找書看,忘記——」

  聲音在對上他目光的一瞬,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葉仲鍔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和眼神,臉上強自鎮定著,可眼睛裡卻不是如此,驚恐、害怕、焦灼、憂慮、傷心、難過,甚至是擔心到了極致的無助。什麼話都在那張英俊的面孔裡。毫無疑問,他如此害怕再一次失去她。

  之璐垂下眼睛片刻,抬起來又笑了笑,「我真的想明白了。你別擔心我,我不是以前的那個鐘之璐了,寫這個文章的時候我還在念高三呢,這麼多年都過去了。說到底,不管世俗的標準認為夫妻之間誰強誰弱,男女本身的關係絕不會更改,就像太陽月亮的關係——月亮的光輝是因為太陽的照射,這事實沒法改變。人生總是有不如意的事情,我不可能期望太多,說到底,波伏娃這一輩子也未必不幸福,不然她也不會在回憶錄裡說『我—生中最成功的事情,是與薩特保持了那種關係』,仲鍔,你在我身邊,已經夠好了。」

  葉仲鍔凝視她清澈的眼睛,發覺她說的的確是她的心底話。他抓著她的手臂,輾轉不休地吻她,用這樣的方式確認她的存在,最後他捧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地說:「不論怎麼樣,你記住,我們不能分開,我也不會再犯一次同樣的錯誤。社會,理想,精神,這些都是摸不著的,可是我是活人,我是你丈夫,平時多想想我,還有孩子,我們比那些抽象的概念生動,更有意義。」

  之璐點頭一笑,伸出手,「抱你老婆和兒子下樓,我腿麻了。」

  葉仲鍔抱起她。他雙臂結實有力,抱得很穩,步子也同樣穩健。夜裡寂靜,拖鞋踩上木地板,發出輕微的聲響,一下一下,很有規律。同樣有規律的,是兩人交織在一起的心跳聲,呼吸聲,就像是生活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請你相信,上天給了你什麼樣的命運,就能給你相應的愛和智慧,無論遭遇怎樣的困境,只要有了它們,終能指導我們走出看不清的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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