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他肯定是要擔心的,之璐咬唇不語,鉛筆無意識地在本子上劃來劃去。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遲到了半小時,他坐立不安。

  「鬧矛盾就是這樣吧,」老者感喟,看向遠方的流水,「我年輕的時候也跟她經常吵鬧,最後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之璐聽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對下鄉的知青之間的青澀戀愛,最後返城的大潮來到,兩個人誰也不肯去對方的家鄉,時代環境也不允許,兩人爭執了一頓,宣告分手。那個晚上,山林起火。那片樹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的知青都趕去奉命撲火。火勢迅速蔓延,第二天,人們在樹林裡找到那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時,她倒在地上,身上冒著煙和火苗。

  老人家看了眼天空,慢慢地說:「我知道,她跟我吵了架,很難過,所以最後義無反顧地沖進大火之中。她的燒傷得很嚴重,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眼睛都睜不開,最後醫生在她的眼皮上割了一條縫,才能勉強地看清東西,」老人家停了停,「小姑娘,不要吃驚。在那種時候,只希望她活著,別的什麼事情都不要緊。」

  薄霧徹底散去,古鎮的一切水墨畫中浮現出現;之璐的目光落在巷子深處,然後徹底呆住。她視力很好,因此,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從巷子裡出來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臉上丘壑縱橫,有點像疤痕,也有些像皺紋。之璐最感到震驚的,是她的眼睛。她左眼睛閉著,右眼的眼皮中是窄窄的縫隙。也許因為她年紀大了,眉宇間有股安詳坦然的神態,看起來並不可怕。

  之璐愕然回頭。坐在她身邊的老者對她微微一笑,站起來離開小橋,攙扶住老太太,相攜走遠。

  第二天她乘坐火車回家。她在火車上如坐針氈,恨不得可以快點,再快點。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回去,見到葉仲鍔,跟他道歉。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念他。她急步走出出站口,一抬頭,就看到了他。

  震驚得無以言表,手裡的包掉到地上都不自知。是的,要分手,就絕不要見面,這是一個真理。因為沒人預料其後發生的事情。感情湧上腦門,就沒法控制。之璐無所顧忌地撲到他懷裡,也不管火車站上多少人在一旁觀看。她手臂環著他的腰,額角埋在他的頸窩。她動作生澀,但身體語言無不流露絕對的全心全意。

  葉仲鍔用了更大的力氣回抱住她,手臂停留在她的背和書包之間,準確無疑地把她朝自己懷裡送了送,不願鬆開。

  之璐在他懷裡低聲說:「仲鍔,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要跟你分手,我永遠都不會再跟你說『分手』兩個字,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吻她的額角,輕輕說:「傻瓜。」

  心都要融化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決定,這輩子再也不會主動他說出「分手」這兩個字。他提出離婚,她沒有預料到,但也只是順從而已,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並不是離了婚,人生價值也消失殆盡了。

  四五年後的這個晚上,之璐側身躺在病床上,疼痛之中,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這件小事,快被她徹底遺忘的這件事。

  最開始,她一直不能理解那個老太太,如果是她自己遭受那種痛苦,寧可死掉也不願意拖累家人,她怎麼就能堅持著活下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但現在也許明白了。

  也許是愛情,也許是責任,或許是內疚,或許是別的更複雜的感情。不過這些完全不重要,因為事實只有一個,就是他們再也無法分開。就像是戈壁沙漠中生長的胡楊與紅柳,紅柳纖細,胡楊高大,宛如一座座雕飾。它之所以能夠長得如此高大,因為有紅柳為它固定水分,失去任何一方,它們都不能存活。

  迷迷糊糊地想著,之璐終於從昏迷中醒過來。消毒水味鑽進鼻孔。四下黑暗,她疲倦地動了動身子,疼痛從背上傳來,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燈應聲而亮,有點灼人,她下意識眯起眼睛,再緩緩睜大,終於看清楚另一雙狹長的眼睛。熟悉的面孔趨近,眼睛也離得近了,可以看到裡面的暗光,憂心,還有,貨真價實的猩紅血絲。她向左側躺,而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抓著她的雙手,死死地看著她,仿佛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隨後葉仲鍔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俯身下來,雙臂環住她,避免碰到她背上的傷口,額頭抵上她的。之璐把頭往上挪了挪,看到他眼睛裡異樣的光芒一閃,眼淚一滴滴落到她的臉上。

  之璐花了幾秒鐘來確認現狀,遲疑地說:「仲鍔,你在哭嗎?」她身上痛,但腦子還相當好使。這麼些年來,她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有眼淚。在她的印象裡,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什麼都能得到,什麼事情都能做好,怎麼還會哭?

  葉仲鍔抬起頭,手撫摸上她的臉頰,停在上面,喃喃說:「之璐,之璐,你出事了,讓我怎麼辦?答應我,這輩子都別再做這種傻事了,答應我,像愛惜我一樣愛惜自己,絕不以身試險,聽到沒有?答應我。」

  勉強笑了笑,她說:「不是沒出事嗎?我活得好好的。」

  「答應我,」葉仲鍔吻著她的額頭和一側的臉頰,堅持著問下去,「之璐,答應我。」

  之璐覺得眼眶發熱,輕輕說:「好。」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很久,麻醉藥的功效還有殘留,之璐不知不覺地再次睡了過去。聞著他身體的味道,睡得罕見的好,連夢都沒有。

  她睡著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彎成月牙的形狀,在白皙光滑的皮膚上投下陰影。她表情平和,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機在她的臉上流露。

  是的,被壓抑的生機,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來都不是。她生機勃勃,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眉飛色舞。而她現在這樣,痛楚,消瘦,壓抑,都是自己帶來的。結婚前,他鄭重地告訴自己和雙方的父母,要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到底沒能做到。

  葉仲鍔一個人坐在黑夜裡,不停地反思。第一次在大學見到她,清澈透明的大學生,個子高挑修長,說話時表情生動活潑,笑容總是停留在嘴角,修養很好,有一半的時間禮貌地看著對方的臉,直接看到人眼睛裡去。因為時間緊,他留了名片給她。

  那個時候的葉仲鍔是有名的證券交易所的副總經理,加上在美國兩年時間,身價自然不凡,父親雖然沒調到本省省委,但也是臨近省省會的市長;他並不是花花公子,可物質條件和外部條件決定了他身邊向來不缺女人,他也跟不少女人交往過,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像面前這個小了自己七歲的女孩一樣,第一眼就讓他覺得心臟猛然一跳。那種感覺,已經若干年未曾出現過了。

  毫無疑問,鐘之璐的確是相當美麗的,平心而論,他被她吸引,跟她的美麗沒有直接的關係,而是她說話,動作,神態落落大方,展現出了一種獨特少見的人文素養,這是他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的。

  而且還特別認真和可愛。她顯然做過大量的準備工作,對金融學方面的常識有較深的瞭解,但偶爾也會出錯,把幾個名詞張冠李戴。他糾正她的錯誤,她很不好意思地微笑,有點歉意,有點害羞,還有難得一見的靦腆,那些瞬間可愛極了。

  她最後付錢的舉動讓他吃了一驚,她沒有玩笑的成分,目光真摯坦誠,實事求是,她說出的話就是她心底深處的想法,她的確就是那麼想的。這樣的人,整個人都是純粹的,頗像上個世紀上半葉的「一身詩意千尋瀑」的知識女性,精神氣質高貴典雅,不容侵犯。他原以為,這樣的女性若干年前就徹底消失了。

  葉仲鍔跟好友童展去酒吧喝酒,他愉快地承認,不過最初的幾次見面,他就被她迷住了。而問題是,他請她吃了一次飯後,他打過幾次電話給她,約她出來,她就再也沒有答應過,禮貌地解釋說,自己很忙,忙著上課,忙著採訪,忙著幫人幹這個幹那個,總之就是沒空。

  童展吃驚,隨後失笑,「想不到你葉大公子也會有這一天,竟然約女孩子都約不到。不過,沒准是那女孩欲擒故縱,我就遇到過這樣的姑娘,最善於以退為進。現在女孩子都熟讀兵法,高明得諸葛亮都自歎弗如。」

  「她不是那種人,看我的時候就跟看別人沒什麼區別,」葉仲鍔眉頭緊鎖,自嘲地笑一笑,「我還真是太高估自己,原來就是有人不把我當回事。」

  童展覺得用有趣,繼續笑,「知不知道有句話,年輕女人的最愛,第一是化妝品,第二就是你了。當然,也不乏例外,所以你才會一腳踢到了石頭。」說著,童展哈哈一笑,說,「那女孩子長怎麼樣?跟這幾個姑娘相比?」

  說話,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來到他們身邊,臉上稚氣未脫卻化了很濃的妝,看來都是大學生,衣著鮮豔,喝酒點煙的姿勢純熟無比。葉仲鍔瞥了那幾個女孩一眼,笑著搖頭,正要說話,卻被一個女孩手裡的雜誌吸引住了。

  那是本有名的旅遊雜誌,彩版印刷,紙的品質很好,正翻到某一頁。葉仲鍔被作者的名字吸引,跟那個女孩借雜誌一觀,女孩見有帥哥搭話,極熱情地把雜誌遞給他,主動搭話:「你也喜歡這本雜誌?我也喜歡。」

  文章是鐘之璐寫的,名字叫「西行漫記」,好幾個頁碼,寫的是她在敦煌的遊記。文章裡有她的一張照片,背後是山巒,腳下連綿無窮的黃色砂石,她穿著襯衣短褲,一隻手扶著遮陽帽,笑容清澈,陽光比之亦為不如。

  葉仲鍔凝視那張照片會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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