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她驚訝,可幾位員警比她還要驚異,尤其是魯建中,臉色都變青,看她的時候,滿臉的不可置信。他們交換了一下目光,魯建中重重把那疊紙拍在之璐的面前,眸子裡仿佛能冒出火苗,他們對視了足夠久的時間,他終於開口,說:「據章德的口供,他說,你看到了這份檔,因此,對他起了殺心。」

  她低頭,看著魯建中的手從紙上挪開。因為沒了外力的作用,那疊紙的邊角順著折疊的痕跡再次蜷縮起來,皺巴巴地朝一個方向聚攏,如果說紙也有表情,那麼,那緩緩的動作絕對算得上是嘲笑和譏諷,像是給一屋子的人看臉色。

  那瞬間的感覺,根本不能用震驚來形容。

  就算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就算那個男人指控她持兇殺人,她都沒有現在這種感受。她覺得荒謬,茫然,匪夷所思。她一頁頁地翻看那幾頁紙,經濟學名詞和冰冷的數位輪番跳入眼眶,放下那份檔的時候,四肢徹底冰冷,大腦像斷電似的一片空白,那種冰冷和絕望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

  可是看在外人眼底,卻是冷靜和處變不驚。她的平靜,換個場景下,絕對是令人稱道的優秀品質。世界崩壞于前依然面不改色,淡漠處之,真是大家氣度。可惜這是在審訊室裡,不是在別的地方,她的默然只能透露出兩個訊號,一是太震驚,大腦僵化,什麼都不會做了;二是,默認。

  之璐看著他們,只問:「是不是真的?」

  沒有人能給她明確的答覆。

  從審訊室出來,她被押送到了拘留室。這個房間跟審訊室一樣大小,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燈火如豆,相當陰冷。五月初的夜晚還是頗有涼意,但有得必有失,寒冷和寂寞對大腦的思考很有好處。

  之璐整夜整夜地思考。其中魯建中來過一次,給她帶來外衣和水。之璐看看他,微笑著道謝,她手有點抖,怎麼都展不開那件外套,魯建中把衣服給她披上,雙手搭在她的肩頭,兩個人靠得很近,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溫度,那種姿態幾近擁抱。

  他忽然開口,聲音極低:「我知道不是你;但指紋檢測結果剛剛出來,刀子上有你的指紋,動機,口供和物證都有。想翻案很難,但不論到什麼地步,都不要認罪。」

  之璐心思根本就不在這裡,根本想不起為自己的處境擔憂。她恍惚地聽完,說:「麻煩你照顧一下小裡。」頓一頓又說,「安業集團走私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剛剛打聽過了,據說紀委已經決定成立專案組在調查,總會有個結果。」

  之璐艱難地咽下一口空氣,喃喃自語:「這個事情,說到底,是為了對付我,還是葉仲鍔,還是葉家?或者,一網打盡?」

  她的語氣並不是在問他,因此魯建中也沒有回答。他略略低頭,看到她頭髮漆黑,額角光滑,色澤宛如白玉,讓人想吻上去,他呆了呆,一個瞬間,手心就蓄滿了汗。他站不住,也不能再跟她待在一間房間裡,迅速轉身離開。

  好在已經失眠慣了,之璐那晚上照例沒有睡著,那個晚上跟以往相比,格外漫長,每一秒都讓她覺得度日如年。她學過一些經濟知識,看了不少書,那封檔上的每段話的意思她都懂得。上面羅列出的種種,雖然不盡翔實,但依然可以窺得大致面貌。

  走私,騙匯騙稅,金額高達數億,檔裡雖然沒有提起,但是毫無疑問,所有的一切資料都直指身為董事長的葉仲鍔。他怎麼會參與到這種事情裡面?

  她認識的那個葉仲鍔,她嫁的那個葉仲鍔,簡直是一個傳奇。他有能力,稱得上長袖善舞,做人就像其父那樣堂堂正正。他畢業後在華爾街的證券交易所工作了兩年,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種洞察力,對外匯交易的變化趨勢總是能做出精確的分析,在金融界名噪一時。後來他被葉青茂招回國,他們結婚那年,他進入國家控股的安業集團任副總,兩年後,安業集團終於一改虧損的現狀,成功地起死回生,順利發展壯大,而他也在去年終於坐上了董事長的位子,那時不過三十三歲。

  他模樣英俊,氣質恢弘,神情篤定堅毅,不像一個商人,反而更類似政治家的氣質,大氣,高屋建瓴。他說笑起來,仿佛就能看到繽紛光芒從他身上流淌出來,熱烈,自信,甚至使人甘願俯首稱臣。他幾乎就是在給男人的魅力這個詞作注解。

  之璐無論如何都想不通,他怎麼會跟走私扯上關係?他怎麼會幹這種雞鳴狗盜讓人不恥的事情?而且不光是他一個人,他每踏錯一步,都會牽連到他的父親,他剛剛升為省委書記,真正的牽一髮而動全身。他只能比別人更小心謹慎,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樣一個泥潭而不能自拔?他是雄鷹一樣的人物,怎麼會把自己降到地上和宵小為伍?絕對沒這個可能。

  半夜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想給他打電話,可所有的通信工具都被沒收,於是只好在幾平方米大小的拘留室不停打轉,能夠停下來的時候,終於聽到清晨漸漸起身落定的某種聲音,遙遠而不真實。

  這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特殊的夜晚和清晨。

  她徹底明白伍子胥的一夜白頭也許並不是後人杜撰,思考得太多,大腦不堪重負,血液流失,整個人徹底被抽空。她去衛生間洗漱,對著鏡子,試圖用手理順頭髮,只輕輕一抓,一把頭髮就掉了下來,散落在水槽和地上,觸目驚心。

  魯建中昨晚在公安局熬了一個通宵,一早就來看她,順便給她送來了早餐,她胡亂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本來就吃不下什麼,現在更是如此。

  瞥她一眼,魯建中說:「這個時候,還是多想想你自己的案子。章德的傷情鑒定結果,我猜重傷是逃不過了。其中涉及到的司法程式,你也不是不清楚。」

  頓時悚然一驚。她差點就忘記自己為什麼會被拘留在此。她閉上眼睛,竭力讓自己平心靜氣,回憶自己知道的那些法律知識,很快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故意傷害他人至重傷,毫無疑問是要追究刑事責任和判刑的。拘留兩個星期無論如何少不了。就目前來看,一切的證據都指向她,事實不容回避。如果拘留期間,沒有新的證據提出,而以往的證據又被進一步確認,她就會被移交到法院量刑判決。

  魯建中看見她在考量這件事情,沒有打擾她,靜靜等她抬頭,眸子裡光彩再現後,才說:「你現在要做兩件事,馬上聯繫家人請專業律師,還有,仔細回憶一下昨天晚上的每個細節,看到底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線索。」順手把電話遞給她。

  握著電話,她分外猶豫,最後還是打給了爸媽。老兩口正鍛煉身體回來,打算收拾好行李準備出去旅遊。一接到電話,王良靜都傻了,竟然哭了起來;鐘載國多年銀行行長沒有白當,也比常人冷靜,知道電話裡什麼都說不清楚,安慰女兒不要著急,掛上電話前說:「我們馬上就來。」

  眼下,證據成了當務之急。誰有可能把她的刀從包裡拿出來,誰又把那個信封和檔塞到她的包裡?

  之璐一緊張就想抓住什麼東西,可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抓住,下意識地雙手合在一處,仿佛這才有了安全感,說:「昨天晚上,我在酒吧遇到了李凡。我們聊了幾句,他請我喝了一杯酒,我被那杯酒嗆到了,咳嗽得很厲害,」之璐慢慢回憶,「那時候,我的包就在我身邊,如果那個時候他動了我的東西,我絕對不會知道。」

  魯建中面露喜色,眼光一跳,「是一條線索,繼續回憶,還有什麼別的線索沒有。」

  下午的時候,她又被帶到審訊室一趟,魯建中這次變成陪審,這次主導提問的,是另一名員警,叫薛宏偉。之璐曾經採訪過他,他們還一起吃過飯。他是公安系統裡赫赫有名的人物,是刑警執法隊伍裡的博導級人物,獎章得了無數。她的案子是小案子,犯不著他出馬,可見,他來此的目的絕對跟葉仲鍔有關。

  薛宏偉完全沒表現出認識她的樣子,他看了會昨晚的審訊記錄,依葫蘆畫瓢地再問了一次。之璐還是一樣作答,可最後他卻多問了一句:「你跟葉仲鍔是什麼關係?」

  感覺從現在開始的談話才是他關心的焦點,而她每個回答都可能將他們拽入深淵。之璐打起十二分精神,說:「他是我前夫。」

  「你們離婚多久了?離婚的原因是什麼?」

  「半年了。原因是,性格不合。」

  「那離婚前感情怎麼樣?」

  之璐說:「我不知道。」

  薛宏偉用筆在桌子上一點,「通俗一點說,你愛不愛他?他愛不愛你?」

  之璐緘默片刻,覺得心口有如火燒,她怕被對方看到自己手在發抖,把雙手從桌子上拿下來,疊好放在膝上,仿佛有了勇氣,輕聲說:「是的,我愛他。他,應該也愛我。」

  可對方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固執地就這個問題追查下去,「你有多愛他?必要的時候,會不會為了他殺人?」

  「不會,」這次之璐答得飛快,她剛剛不敢同他對視,現在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毫無怯意,說,「為了他,我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但是,傷害別人,卻不可能。」

  「章德在電話裡說,那份文件導致了許惠淑和莊華的死亡?」

  「他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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