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漸漸地,雨下到興頭上,雷電也少起來。身體可以不動,思路卻遠了。想起了最初。

  那次採訪結束後,她以為自己跟他就不會有什麼關係了。一個是在金融界光芒四射,前景無可限量的青年才俊;一個是還在艱難讀研究生的女學生,青澀得好像剛剛成型的小南瓜。相差懸殊的兩個人,所以她認為,那篇報導寫完後,他們就沒有任何交集了。彼時她對他是真的沒半點想法,只是單純地欣賞這個男人,哪裡能想到後來嫁給他然後又離婚?人生之詭秘,也在於此。

  可不久後他卻打電話來,申明要看看她寫的報導,之璐只好給他送過去。在他那寬闊的辦公室裡,他拿著那份薄薄的校報看了很久。他之前接受過的採訪並不少,因為按照他的說法,建立基業打江山的時候,一定的曝光率對事業有百利而無一害。結婚後這幾年,他淡下來,事業大起來的時候,也不需要這些了。

  所以之璐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看那份最名不見經傳的校報那麼久,她忐忑地想,自己寫錯了什麼?八開的報紙,他的訪談佔據了二分之一的版面。客觀紀實,很是四平八穩,他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動。報紙上印了一張黑白的圖片,相當英俊的年輕人,穿著深色西裝,臉微側,下頜揚起,鼻樑高挺,狹長的眼睛裡蓄滿微笑,渾身上下都流露出那份不多不少的瀟灑和自信。

  其實他動起來比靜止的照片好看多了。靜止起來,不過是個英俊的男人而已;動起來的時候,就是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看著自己的照片,問她:「這張照片,是你選的?」

  之璐搖頭,詫異他怎麼會想到了這裡,肯定地回答道:「怎麼會是我呢,是校報的組版編輯選的。」

  他的眉毛往下一壓,說:「寫得不錯,我請你吃飯,如何?」

  之璐稍微一怔,為了這麼篇報導請她吃飯,太小題大做。她搖搖頭想拒絕,他又說:「今天是不行了。過幾天怎麼樣?我給你打電話?」

  結果那頓飯一拖就是兩個星期。她那時在食堂吃飯,接到他的電話一時都沒想起來是誰。見面時他說真是對不起,然後就自作主張地再請她吃飯作補償。

  之璐當時真是哭笑不得,感覺自己比他還抱歉,連連搖頭,重重地搖頭說:「葉先生,真的沒什麼啊,一頓飯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早就忘記這事了。」

  不知怎的,葉仲鍔神色不豫地看她一眼,「你已經忘記了?」

  之璐說:「是啊。我看,下次吃飯也沒太大的必要吧。無功不受祿,就算有功也不能隨便受祿的。這頓飯已經讓我很不好意思了,謝謝你。」

  葉仲鍔放下刀叉,凝視她的眼睛,說:「這頓飯讓你不愉快?」

  完全不是這樣。那頓飯他們吃得相當愉快,他談吐不俗,兩人有不少的共同話題,鐘之璐是單純了一點,但是她看書多,知識面的廣博得讓對面的葉仲鍔吃驚,政治,哲學,文學,科學上能聊得很好,他們一唱一和,配合得堪稱完美。

  後來兩人談戀愛的時候,他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勸她:「之璐,你的性格,不適合做記者,你應該留在學校裡專心做學問,你會有真正的成就。畢業之後直接念博士,在留校做老師教授,我養你就可以了,你乖乖念書吧。」

  她當即瞪圓了眼睛,強烈反對。

  在這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她不知怎麼的,想起了這談話。是的,他是有道理的,他一直是有道理的。隨即又想起第一次回家時,鐘載國跟她談起自己的准女婿,評價說:「葉仲鍔這個人,對內有很強的業務能力,對外猶如外交官那樣滴水不漏,尤其難得的,是極具知人之明,看人相當精准。」說完後又建議他們結婚後,她都聽他的。

  怎麼可能聽他的,她把爸爸這番話當成了耳邊風,讓它飛過去了,連雲彩都沒留下。那時候她太年輕,像第一次張開翅膀的雛鳥,不論三七二十一都要往外飛,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一定要等到吃苦才開始後悔。

  吃苦,這也是成熟的必然經過,沒有人逃得開。可是,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如此的慘痛。

  敲門聲響起來。之璐飛奔著去開門,有人來,她們就有救了。門一打開,她當即愣住。走廊的風卷著雨水吹進屋子,她忍不住一個哆嗦。

  那時還沒有來電,來人之一的魯建中帶著電筒,他穿著雨衣,水順著膠布往外淌,他目光不掩詫異。

  而另一個人,不論是身材還是外貌,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電筒光芒有限,她只能看到他臉色鐵青,目光淩厲如刀,雨水順著頭髮往下滴,那件昂貴的休閒服幾乎濕透了。

  這是什麼狀況?這麼大的暴雨啊。要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情——之璐連苦笑都沒力氣,她側身讓他們進來,摸索著從鞋櫥裡拿出兩雙男式拖鞋,擺好,站起來的時候,重複說:「謝謝,謝謝。」都不知道自己在謝誰。

  兩位男士一前一後地走進客廳,上了一級臺階,在沙發上落座。電筒放在茶几上,橙色的光向外,可是客廳太大,黑色太深,就像黑洞一樣,把光芒深深地吸了進去,都沒有回音。之璐想,停電也有個好處,不用看到對方臉上的神情。她介紹:「這是公安局的魯建中刑警,這個小姑娘是楊裡,許惠淑大姐的女兒,」一頓,看向另一個方向,說,「這位是我的前夫,葉仲鍔。」

  葉仲鍔伸出手,說:「魯警官,你好。剛剛在樓下,碰見過了。」

  魯建中也伸手一握,「葉先生,你好。」

  剛剛在樓下的停車場已經見過對方,電梯不能用了,兩人沿著樓梯走上來,目光對上過幾次,禮貌地點頭,猜測在這樣的雷雨天氣,對方會去哪一家。最後終於雙雙停在同一扇門門口,尷尬和壓抑陡然到達頂峰。

  前夫?這就見面了啊。魯建中心裡浮起不安的感覺,他竭力把那種感覺壓下去,強迫把那些紛亂、沒有頭緒的念頭暫時壓下去,以員警的身份思考。他借著微弱的光芒,仔細地打量另一邊沙發上的之璐和一聲不吭的楊裡,一路上焦灼不安的那顆心終於松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們沒事就好。那個人有沒有可能還在屋子裡?」

  「不知道,」之璐說,「我們在客廳坐了這麼久,沒有感覺有人出沒。」

  楊裡在一旁補充:「我看著時間,剛剛二十九分鐘。」

  魯建中說:「會不會是你們的錯覺?在夜晚,是極有可能出現錯覺的。」

  之璐苦笑,「怎麼可能?」

  臥室的燈忽然亮了。之璐幾乎是跑過去站起來把客廳的燈一一打開,回來之後站在茶几前,指著電話線,說:「你們看。還有臥室的電話,我估計線也被切了。」

  魯建中面色一凜,拿起那根電話線,看了幾眼,又問:「你們是什麼時候,在哪裡看到那個人的?」

  楊裡說:「打雷的時候我醒了,起床去廁所。那時候剛剛停電了。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看到廚房門口有個黑影子,閃電一過,那個人又沒了;我嚇呆了,去那邊臥室找之璐姐。」

  「是,我開門的時候,也看到了一個黑影子,就站在酒櫥那裡,也就一眨眼,消失了。」

  「那人多高?」

  之璐回憶了一下,挫敗地搖頭,「完全看不清楚。」

  「我也是,」楊裡聲音小得很,「嚇壞了,根本不記得了。」

  葉仲鍔冷不防出聲問:「小裡,是你最先看到那個影子的?」

  楊裡點點頭。

  魯建中若有所思地「嗯」一聲,起身,說:「我去檢查一下。」

  自進屋後葉仲鍔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之璐,他聽完事情經過,沉聲說:「你打電話原來就是問我這個,竟然有人闖進家裡來了。你真是——你真是,不要命了!讓我說你什麼好!」

  這麼些年第一次見到他臉色陰沉到這個樣子,之璐傻了眼,在他的注視下,目光低到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楊裡卻不知道哪裡來了勇氣,怯生生地開口:「葉大哥,你別怪之璐姐,這個事情誰都想不到。」

  這句話讓葉仲鍔打量了一下楊裡,他對她溫柔和藹地笑笑;然後抬頭看之璐,立刻變了一個人,神色毫不客氣。

  之璐知道這件事情難以解釋,更擔心他感冒著涼,說話帶著些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懇求意味:「你頭髮衣服都濕了,去換衣服吧,家裡還有你一套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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