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那個夜晚,葉仲鍔帶她出去,他們在五十層大廈的樓頂,樓頂的風毫無遮攔,肆意呼嘯,她穿著他的外套,感覺到無法解釋的溫暖。地面和天空的距離同樣遙遠,遠得一切都靜止不動。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她坐在欄杆上,笑著跟他說尼采、康得,叔本華、奧修,眉飛色舞地背文章的節選給他聽;她的手在他的手心汲取溫暖,忽然一低頭,愕然發現右手的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戒指。

  他吻她的手背,抬起頭時目光如星,寫滿溫柔。他說:「鐘之璐,你願意嫁給我嗎?」

  一切還是最初。

  那個男人忽然鬆開她,之璐感覺他在拿上衣裡的手機。

  死寂的巷子裡,距離又近,手機那頭裡的聲音隱約可以分辨,沒有什麼特色的中年男子聲音,帶著南方口音。那人一直聽著,幾近不滿地將手機塞回衣服裡,冰冷的聲音說了一句:「算你命大。」

  之璐一個閃神,他跟出現時一樣,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巷子深處。之璐呆呆看著,沒勇氣追上去。

  百多米的距離奇長無比,之璐拖著沉痛的雙腿離開,回到寬闊的馬路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她忽然想流淚,本來僵硬的雙腿開始軟化,她踉踉蹌蹌地扶著牆站定,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刷刷地翻著電話本,終於翻到了「老公」那條,撥打出去。

  悠長的鈴聲響起時,她猛然醒悟,狠狠地摁了掛機鍵。

  她打車回家,在車上終於覺得後怕,恐懼宛如後勁十足的酒,一下子湧到了喉嚨,逼得她想連連咳嗽,可第一聲之後就忍住了。她沒有任何地方受傷,渾身上下的神經都繃得直直的,稍微一個觸動都能讓她心跳急劇加速。跟兇手如此近距離接觸,而自己也差點被殺,對鐘之璐而言,絕對是個全新且叫人戰慄的體驗。

  都不知道那個晚上怎麼熬過去的,可不想讓人看出來,她掩飾得不算成功,楊裡很擔心,問她晚上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她欲言又止,最後什麼都沒說,只讓她上樓學習。

  楊裡魂不守舍,上樓的時候沒注意腳下,結結實實地摔了下來,膝蓋小腿上青了一大片。

  之璐找紅花油給她抹上,然後送她回了臥室,去書房把很久不用的素描本和筆找出來,坐下,把感覺到的所有關於兇手的外貌和身體上的細節都畫或者記錄下來,聚精會神時,手邊的座機響了,她沒抬頭,順手抓起來,「你好。」

  「之璐,是我。」

  一呆,竟然是葉仲鍔的聲音,溫潤低沉。

  「哦,哦,」之璐說,「是你啊。」

  葉仲鍔問:「晚上你給我打電話?出什麼事情了?」

  「哦,沒什麼事情的,不好意思啊,是我撥錯號碼了。」之璐敏捷而輕快地笑了兩聲,轉變之快,她自己都咋舌。可電話那邊沒聲音,冷場,她於是繼續說,「真沒什麼事情啊,本來是打給師姐的,結果選錯了,撥號碼撥到你那裡了。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打給你的,你別誤會,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了。」

  「真的?」葉仲鍔聲音一沉,「撥錯了?」

  「當然是這樣,肯定是撥錯了。」剛剛說了那麼多話,反而接近欲蓋彌彰,露出了怯意,之璐懊悔得心如貓抓,換了個語氣,笑嘻嘻的,仿佛剛剛中了獎那樣滿是喜氣,「我還有事情呢,不跟你聊了,再見,晚安。」

  一下子掛了電話。她沒勇氣再說下去,只怕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號啕大哭,出聲哀求。他們認識五六年,夫妻三年,她從來沒在他面前流過一滴眼淚,甚至委屈都沒露過,即使最後離婚的時候,她也什麼都沒說。

  她住他的,吃他的,這屋子裡差不多一切都是他的;她也輾轉從別人那裡聽說到,楊裡父親所在工廠的那篇紀實報導因為太過敏感曾被主任掐掉,是有人在幕後幫了她一把。只要世界上還有任何一條別的路可以走,她都不願意借助他的力量。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可是跟他和葉家比起來,真的是一文不名。現實就是如此,她不得不依靠他,儘管她從來沒提出過要求,儘管他也從來不會提及,可實際上他的影子就是無處不在;她只能像攀援的淩霄花那樣,緊緊依附著高大的橡樹生存。是的,她不甘心如此。

  之璐握著鉛筆,仿佛不會活動的木偶,她呆呆地想,自己曾經取得的那些成功,到底他有多少功勞?她在南方新聞報社的工作,是不是也是他的操作?連以前的情人他都仗義地伸手加以援助,又會怎麼對待自己的老婆?一直以來,她關於婚姻的反思到這裡就終結。今天也不例外。追究下去也終究徒勞。

  她埋頭畫出兇手的輪廓,照例不再進行深入的思考。她恐懼最後的答案,她有預感,這個答案會讓她兵敗如山倒。還在讀初中的時候,她已經在看《第二性》這本書,十幾年下來,書雖然是翻爛了,「平等」兩個字卻深深地烙在她的脊柱上,她知道自尊不能當飯吃,也知道夫妻之間不應該計較這些,可依然固守著最後一點迂腐可憐的驕傲,乃至頑固。

  第二天之璐去了趟公安局,詳細地把昨天遇到的一切情況和細節彙報給魯建中,她已經說得非常詳細,可魯建中依然不厭其煩地把一切細節問了又問。

  魯建中看著素描,若有所思,「按照你的說法,那個人只比你高了一點,不是我那次在超市見到的那個。」

  「那又是誰?」

  之璐無力地苦笑,怎麼還有兩三個人對她不利?她側頭,從取證室的窗戶看出去,員警們忙碌而有序。她忽然覺得,這麼久以來,自己第一次感覺到安全感。在魯建中的示意下,其他兩名同是調查這個案子的員警起身離開,取證室裡只剩下他們二人。

  魯建中清了清嗓子,開口說:「本來案子的調查情況不應該隨便透露,但你差點被兇手傷害,也應該知道一些情況了。」

  之璐靜靜聽著。

  「許惠淑的兇殺案之後,我們首先調查問訊了嘉禾路附近的一些居民,那裡彙集了三交九流的人,什麼人出現都不奇怪,從鄰居那裡,我們沒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但附近一個賣雜貨的老太太卻跟我們反映了一個情況。那個老人家每天都在路口買雜貨,許惠淑只要有空就會跟她聊聊天。她去世的前一個星期開始,就有些不正常了,老人家說她每天神色匆匆,很奇怪地問她怎麼現在都不跟她聊天了,她說:『大娘,最近有人跟蹤我,我要小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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