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風起青萍 | 上頁 下頁


  許惠淑下葬的那天,天和人都是灰色的。母女倆在江州再無親人,能幫忙的人幾乎沒有,也就沒有繁冗的葬禮。好些天沒有流淚的楊裡在看到母親遺體的那一刹那淚流不止,仿佛身體裡所有的水分都從淚腺那裡湧出來。她只是流淚,卻沒有哭聲,抱著母親殘破的身體不肯鬆手,說不出來任何話,只是一口一個 「媽媽」,之璐試圖拉開她,拉不動,最後還是魯建中把她抱開。下車時,之璐抱著她,任憑她在自己的懷裡瑟瑟發抖,同時也明白了,自己是懷裡這個女孩子僅有的依靠。

  那一天,她和楊裡簡直是一秒一秒地熬過去的。她以前也沒有獨自處理後事的經驗,她知道辛苦,卻不知道那麼辛苦。手忙腳亂地聯繫殯儀館和公墓,花錢不說,還特別麻煩。離婚的時候是心累,以前做記者的時候是身體累;現在二者都占齊了,既是心累,身體也累,頭重腳輕,記憶都浮了起來。她沒有睡覺,幾乎徹底虛脫,最後抬腿都覺得困難。如果沒有魯建中的幫忙,她懷疑自己是否會被累垮。

  許惠淑是在清晨下葬的,時間很早,霧氣沒有全散,把他們的衣服全部都打濕了,好像那衣服也有了感情,在哭。

  葬禮結束後,她牽著楊裡的手離開公墓。

  魯建中執意要送她們回家,他們三人坐在計程車上。楊裡沉默著,目光呆滯,裡面沒有光。車身晃動的時候她也跟著晃動,看在外人眼裡,完全是一具沒有生機的木偶。

  之璐摟著楊裡,試圖用自己的力量使她平靜下來,她低聲說:「逝者已去,別難過了啊。你還有我。」

  楊裡沒有反應,瘦小的身體微微發抖,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有了動作,反手抱住之路,喃喃地重複:「謝謝你,之璐姐,謝謝,謝謝你。」

  坐在前座的魯建中輕輕搖頭,嘆息。

  好不容易回到家,之璐帶著魂魄不知道在哪裡的楊裡去浴室,放水給她洗澡,因為怕她昏過去一直守在外面,最後送她回了房間,關上門才出來。

  時間還早,正是上午,陽光灑入客廳,有些溫暖的光芒。她熬了整整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沒睡,眼圈都是黑的,走路時腳步都是飄的。她找到沙發坐下,幾乎虛脫。可家裡還有客人,於是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跟魯建中微笑,「久等了。」拿起茶几上的刀子削水果。

  魯建中略略掃一眼這棟房子,樓中樓小樓,很大,裝修得非常漂亮典雅,是一個家的樣子,可是卻找不到任何照片。這樣的地段,這麼有名的社區,這樣一套房子,一般人是不可能負擔得起的。他想起以前查過的案子,獨居的漂亮女人,住著昂貴的房子,還有什麼別的可能性嗎?他心裡無端蒙上了一層灰暗的情緒,沉思片刻,還是問出來:「楊裡沒來的時候,你一個人住這裡?」

  詫異地一愣,之璐無意隱瞞,費力地笑著解釋:「我怎麼買得起這樣的房子,是我……前夫的,」頓一頓後她繼續說,「離婚後,他把房子留給了我。」

  事情冗雜,他之前沒來得及查她的資料,乍聽這話,魯建中心中五味翻騰,只是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問她:「你結過婚?」說完也覺得自己問錯了,這樣的女子,有才有貌,追求的人可說是排成長隊,自己怎麼會認為她沒有結婚?

  之璐把削好的蘋果放到茶几上,微微點了點頭。

  「為什麼?」問完發覺失言,他立刻補救,「對不起,我問錯了。」

  沉默很久,之璐回答:「他不要我了。」

  那天她從外地採訪回來,累得精疲力竭,就跟她現在的情況差不多,抬抬眼皮都嫌累,還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然後一等就等到了淩晨。

  葉仲鍔喝得有點多,但看她時的眼睛還是明亮的,可見並沒有很醉。她接過他的包,過去攙扶他,儘管沒有必要,他也任她扶著,攬著她的腰,頭不輕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

  就在那一瞬,之璐聞到了他襯衣上格外性感誘人的香水味道。那香味很濃很密,濃得讓她頭暈,於是她甩開手退開好幾步,在玄關發白的燈光下看著葉仲鍔,一眨不眨,臉僵得不會動彈。

  葉仲鍔站穩之後,緩緩側頭,起初面孔上是詫異,後來嘴角往上一揚,用狹長漂亮的眼睛看著她,只是看著她,聲音毫無波瀾,不帶任何感情:「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

  之璐站在原地,愣了愣,說:「啊?」

  葉仲鍔很久之後回到客廳坐下,喝盡茶杯裡的水,闔上了眼睛,聲音平和,純粹是陳述一個事實,而不是徵詢意見。他說:「我們離婚吧。」

  等了一個晚上,沒想到等到的是這樣一句話。若是以前,若是其他事情,她會問問「為什麼」,但如果是離婚這樣的大事,她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沉默著一個人走回了臥室。她第一次覺得橘紅色的壁燈光芒扎眼,照得她清清楚楚,逃離無路,無所遁形。她關了燈閉著眼睛在黑暗發呆,一些想法被想起,然後又被遺忘。半夜的時候聽到臥室浴室的水聲傳來,片刻後他掀開被子,從另一邊上了床。她恍恍惚惚覺得,洗澡後,他身上的那種香味仿佛淡了一些。

  她想,是什麼把他們變成了這樣?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已經五癆七傷,問題重重,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把「離婚」兩個字說了出來,以前的承諾在此刻徹底淪落為一句空話。

  在那之前,她從未想到過離婚。她跟自己說過,這一輩子永遠都不會再跟他說分手。不論多苦多難都不會分開,可他到底提出來了。葉仲鍔是之璐見到的最出色的男人,他深謀遠慮,做事謹慎,更不缺大開大闔的氣質;他說的話,每個想法都經過慎重的思考,何況是離婚這樣的大事?既然能提出來,就沒什麼轉圜的可能了,以他的習慣,恐怕律師都已經找好,離婚協議都已經草擬得差不多了。

  朦朦朧朧感覺他翻了個身,也許是動作太大,他的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呼吸和體溫也漸漸逼近。一瞬間熟悉的溫存又回來了。之璐發現自己不能再跟他待在一張床上,再多待一分鐘,她可能就會靠過去,讓他收回那句話,問能不能再給一次機會。

  迅速地朝後縮了縮,把手臂移開,掀開被子站起來去其他房間睡覺。打開臥室門的時候她遲疑了一會,房間寂靜無聲,她聽到鈍刀子重重刮著心臟的聲音,疼得讓她窒息,但即使這個時候,理智還是占了上風。她說:好,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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