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六〇


  孩子?她怎麼可能生得出來孩子?下意識地撫著右鬢,發間一支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垂著細細的紅纓,那樣碎,那樣涼,觸在滾燙的臉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他,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原來是一個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見著他,還是因為行政事務委員會的中秋招待宴,全體委員循例皆攜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場合,他也只是派人知會她準備,自有人安排妥當一切。兩個人在宴廳外碰頭,然後相攜入內。那樣多的記者,鎂光燈此起彼伏,外人眼裡,怕不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神仙眷侶?

  原來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著他了,那他上次在家過夜,是什麼時候?是兩個月前,還是三個月?即使回來過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這樣大,他們的臥室又不在同一層樓,偶然看到侍從室加了當值,才知道是他回來了。

  閒言碎語總聽得到一兩句,有陣子他很喜歡參謀部的一位女秘書,似乎是姓王。連吳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聽說三公子到哪裡都帶著她,兩個人還在瑞穗住了好一陣子。」她倒並不在意,這麼多年,多少也淡定從容了。他貪新鮮,憑是什麼樣的國色天香,頂多不過兩三個月,照樣拋到腦後了。她悵然地想,因為再怎麼美,卻又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傾城傾國。有任素素一比較,其餘的人,連她在內,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她只覺得痛快,多好,她贏不了,也沒有任何人贏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她。

  慕容夫人去世的時候,他就已經任參謀聯會委員長數載,所以放眼望去,治喪時銀山堆雪似的雙橋官邸,真的是冠蓋滿目,繁華如流。雖然有專人安排,但無數細瑣的事名義上仍得來請示她,一連大半個月,她整個人好似被掏空了一樣,到了四七之後大出殯,那滿臉的哀戚與黯然,根本並非出於假裝,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來假裝。

  車隊在哀樂聲中緩緩駛出雙橋官邸,就在那一刹那,車身微微一震。她無意間轉過臉去,這才看見身側坐著的他,落下淚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夫人是心臟病,淩晨發作,再未蘇醒,在她趕到之後,他才從挽溪趕回烏池,等他到雙橋官邸時,醫生已經宣佈不治。他當時默默無聲,立在母親的床前,過了許久,她才聽他低低喚了一聲:「姆媽。」似孩子般茫然無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抽空陪著母親,母子二人都極高興時,會說上一兩句壅南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哭,她本來以為,他生來就是貴胄公子,萬眾景仰的人生,旁人豔羨不已,卻原來和她一樣,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顆心,會在傷極痛極之後落淚。

  就那一瞬間心軟,多年來的寒冰積雪,就此融得無聲無息。她想,他也那樣難,職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幾乎就未曾見他真正開懷笑過,人前的笑容其實都是虛的,而人後的笑容裡,總帶著一縷深重的倦意。

  出殯之後不必再守靈,又過了月餘方才見著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來後就沒有吃晚飯,獨自關在書房裡,侍從室主任憂心忡忡,在走廊上踱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她下樓看到了,不由得說:「我去看看吧。」侍從室主任賠笑道:「不如請大小姐去看看。」她堅持:「將鑰匙給我。」主任只得將鑰匙給了她。

  他連衣服都沒有換,依舊是一身的戎裝,坐在深闊的古董椅子裡,整個人就似陷在了那裡。她放輕了腳步,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微閉著雙眼,大約一回來就累得睡著了,一手擱在扶手上,另一隻手隨便橫在胸前,連手套都沒有脫下來。窗簾低垂,又沒有開燈,她悄悄地在他身後站定,他呼吸安穩而平靜,晦暗的光線裡,什麼都看不清了,他臉龐的輪廓是朦朧的線條,但即使再久時間不見,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陰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貧苦人家的小孩,安靜而奢侈地望著小販手中的糖人,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敢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頭。他的身子微微一動,像是醒了,但並沒有睜開眼睛,卻反手按在她手上:「素素?」

  無處不在!

  那個死人竟還是無處不在!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都不曾放過她!她猛地將手一抽,他終於徹底醒來,回頭見是她,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誰叫你進來的?」

  連他的秘書,都比她更受尊敬,積蓄了多年的憤怒似乎驟然爆發:「慕容清嶧,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無動於衷:「你最好弄明白,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過是慕容清嶧夫人。」

  絕望的寒意一絲絲升起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他到底還是將心裡話說出來了。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這樣殘忍地說出來。這樣坦蕩的殘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謂「體面」。她最後一次的掙扎,也不過被他再次殘忍地按下,她重新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寒淵,不能呼吸,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刺骨的冷,無窮無盡的冷湧上來,將她淹沒。

  她歇斯底里地怨毒詛咒:「慕容清嶧,我會叫你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你一起!」

  他淡淡地一笑:「可惜,我早就在地獄裡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得那樣不經意,不在乎。他在地獄裡,那麼她呢?那麼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獄裡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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