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四八


  果真是實在,一碗荷包蛋鋪肉絲麵下肚,胃裡滿滿的,心情也似乎好起來。連天公都作美,雨已經細如牛毛,濛濛地下著,如霧如煙。碎石小街的石子皆是濕漉漉的,路旁有人賣蘭草花,整條街上都浮動著那幽遠的暗香。他停下買了一把送給她,她歡喜不禁,捧著粲然微笑,「好香!」忍不住問他,「是多少錢一把?」

  他說:「便宜,才一毛錢。」她喜滋滋地說:「真奢侈,下次不要了。」他的唇角不禁浮起笑意,她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一毛錢可以買很多東西呢。」他輕聲道:「一毛錢可以買來你的快樂,就值得了。」她忍不住那眼角眉梢的笑意,兩旁的路燈亮起來,他發梢上皆是細密的雨珠,像是璀璨的碎星,他的眼睛裡也閃爍著星光一樣。

  她說:「我媽媽千辛萬苦將我和姐姐帶大,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都恨不得掰成兩半來花,我知道每一分錢都有它的用處。現在姐姐嫁了人,我也從護校畢業可以掙錢,我就有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可以攢夠了錢,可以買一套房子,有小院的房子,讓媽媽可以在院子裡曬太陽、種花,而不是像現在,擠在潮濕狹小的公寓裡,每天陽臺上只能見到三個鐘頭的陽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自己藏在心裡的話,對誰都沒有說過,可是偏偏告訴了他。可是他那樣和氣,就像一個最好的傾聽者,讓她不知不覺娓娓道來。她講了那樣多的話,講了醫院裡的笑話,講了同事們的可愛,講了家裡細碎的瑣事,她講得眉飛色舞,他聽得津津有味。她最後突然好笑,「哎呀,三塊五,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呢。」

  他也覺得好笑,卻一本正經向她伸出了手,「方小姐,幸會,我是卓正。卓越的卓,正常的正。」她好笑地與他握手,「又卓越又正常的先生,幸會。」停了一停,她問,「你姓卓?這個姓真特別。」他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陰影,「其實我不姓卓。」他坦率地望著她,「我是孤兒院裡長大的,我的養母姓卓。前不久……前不久我才見到了我的親生父母,我親生母親姓任。我想我或許也應該姓任。我的父親……他永遠不可能公開承認我的身份。」

  她的心裡柔柔地劃過刺痛,他向她坦白了最難堪的身世,同情油然而生,他們是同樣沒有父親的孩子,只不過她的父親是早逝。而他卻是有父不能認。她脫口問:「你恨你的父親嗎?」他緩緩地說:「恨,當然恨過,尤其是恨他令母親吃了那樣多的苦——可是當真正面對他時,我很快心軟,其實他很可憐。他只是一個孤獨的人,而且他失去了那樣多,遠比他所擁有的要多。」他悵然地注視著她懷中的芳香的蘭草花,「每次我看到他獨自徘徊在那些蘭花叢中,我就會覺得,其實他心裡的苦更深。」

  她覺得他這樣子,微微的憂鬱裡帶著不可名狀的哀憫,叫她心裡某個角落楚楚生疼。她有意地岔開話去,「你家裡養了許多蘭花?你家裡是賣花的?」

  他怔了一怔,忽然笑起來,「是,我家裡是賣花的。」他這樣一笑起來,就仿佛陰霾的雲層一掃而空,整個人又光彩明亮起來。

  他們又順著街往下走,暈黃的路燈下,絲絲的細雨像是明亮的玻璃絲,千絲萬縷透明閃亮。那捧蘭草花幽幽的香氣氤氳滿懷,有輕風吹來,一點微涼的水汽,卻並不讓人覺得冷。他不知不覺低聲道:「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她左顧右盼,「這裡沒有杏花,也沒有楊柳。」

  他哈哈大笑起來,「那就是『沾衣欲濕蘭花雨,吹面不寒電杆風』。」

  她打量著街邊的電線杆,也忍俊不禁。

  他忽然說:「你哪天休息,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有杏花楊柳。」

  她說:「公園裡就有杏花楊柳。」

  他立在路燈下,漫天雨絲裡整個人亦是熠熠生輝,「不一樣的,公園裡只有三五株,那裡卻是整個堤上都是杏花與楊柳,杏花如雲如霞,楊柳碧玉妝成,舉頭望去只能看見紅的杏花與綠的柳絲遮住天空,就像是仙境一樣。」

  她讓他描繪得動心,不由得道:「烏池怎麼可能有這樣美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烏池也有世外桃源。」

  她這才發現,他不僅會施小恩小惠,口齒也伶俐,怪不得哄得那幫同事團團轉。

  不過那一天他們講了那樣多的話,似乎快把一輩子的話都要講完了。她講起小時候,父親去世時,那樣艱難的日子,小小年紀幫母親收拾家務。後來大一些,邊上學邊去鄰居開的小吃店裡幫忙掙學費,竟然讀完了護校。

  他也講起小時候在學校裡受同學的欺侮,罵他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他狠狠地跟人打了一架。他輕鬆地笑著,「小時候真是勇猛,後來念書,考獎學金,終於畢業。最後見著母親,小時候的事一句也沒有對她講。她每次見著我就十分難過,總覺得有負於我,我不能再讓她覺得傷心。其實都過去了。」

  是的,其實都過去了。她與他小時候都吃過許多苦,物質上的,精神上的。可是她與他同樣是樂天的人,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早就揭過,如今都是雲開月明。她欣喜地說:「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路燈照著兩旁的電線,上面掛著一顆顆的雨珠,滴滴答答地落著。路燈照著她與他的影子,那明亮橘黃的光線,將一切都鍍上淡淡的暖意。到底是春天裡,夜風吹來溫潤的水汽,巷口人家院牆裡冒出芭蕉的新葉,路燈映著那樣嫩的綠色,仿佛可以滴下水來。她站住腳,「我到了。」

  他猛然有些惆悵,「這麼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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