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四一


  素素淡淡地道:「這樣晚了,汪小姐如果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綺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這樣久,只顧絮絮地說話。我叫他們用車送少奶奶。」素素說:「不必了。」汪綺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將事情講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只不過是尋常的朋友,外面那些傳言,真叫人覺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過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只是覺得百口莫辯。今天難得遇到你,又當面解釋,叫我心裡好過了許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這樣客氣。」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言語之間只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綺琳笑了一笑,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裡,她怔怔地出著神。适才在汪府裡,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只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蕩——沉淪記憶裡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交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只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面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莫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夫說:「麻煩你在前面停下。」車夫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夫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裡卻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即。

  店裡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闆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闆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闆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面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強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淒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裡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裡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他只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裡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夫問:「要車嗎,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車子,又聽車夫問:「去哪裡?」

  去哪裡?天底下雖然這樣大,她該何去何從。所謂的家不過是精緻的牢籠,鎖住一生。她忽然在鈍痛裡生出掙扎的勇氣——她不要回那個家去。哪怕,能避開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館,藍棉布的被褥卻叫她想起極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雙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親忙著做事顧不到她,只得將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極安靜的小孩,對著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親偶然回頭來看到她,會親親她的額頭,贊她一聲「乖」。就這一聲,又可以令她再靜靜地坐上半晌。母親溫軟的唇仿佛還停留在額上,流水一樣的光陰卻唰唰淌過,如夢一樣。她記得剛剛進芭蕾舞團時,牧蘭那樣自信滿滿,「我要做頂紅頂紅的明星。」又問,「你呢?」她那時只答:「我要有一個家。」

  錦衣玉食萬眾景仰,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總是明滅如同幻境。他即使偶爾在身側,一樣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連這不真切也灰飛煙滅,成了殘夢。她終其一生的願望,只不過想著再尋常不過的幸福。與他相識後短短的三年五載卻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經註定孤獨悲涼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漸淡成蓮青色,漸漸變成鴿灰,慢慢泛起一線魚肚白,夜雖然曾經那樣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卻永遠沉淪於黑暗的深淵,渴望不到黎明。

  她挨到近午時分才出了房間,一打開門,走廊外的張明殊突然退後兩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見她看著自己,不由自主轉開臉去。她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還是一直跟著自己,竟然在這裡守了一夜。

  他這樣癡……又叫牧蘭情何以堪?她抓著門框,無力地低下頭去。他終於開了口:「我……司機在外面,我讓他送你回去。」

  她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上一樣。她的聲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剛剛走到穿堂,到底叫門檻一絆,他搶上來,「小心。」

  頭暈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間卻仿佛看到熟悉的面孔,那雙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無法掙脫的禁錮。

  「任素素!」

  她身子一顫抬起頭,只看見雷少功搶上來,「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嶧一甩就掙開了,她只覺身子一輕,已經讓他拽了過去。他的眼神可怕極了——「啪!」一掌摑在她臉上。

  張明殊怒問:「你為什麼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只覺得他的手臂那樣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只是說:「不關他的事。」

  一夜的擔驚受怕,一夜的彷徨若失,一夜的胡思亂想,一夜的若狂尋覓,他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她唯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開脫!

  他在乎她,這樣在乎,在乎到這一夜熬得幾乎發了狂,卻只聽到這一句。她那樣脆弱輕微,像是一抹遊魂,他永遠無法捕獲的遊魂。他喘息著逼視著她,而她竟無畏地直視。她從來在他面前只是低頭,這樣有勇氣,也不過是為了旁人。

  雷少功一臉的焦灼,「三公子,放開少奶奶,她透不過氣來了。」他一下子甩開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穩,張明殊忍不住想去攙她一把,被他大力推開,「不許你碰她。」

  她卻幾乎是同時推開他的手臂,「你別碰我。」

  這一聲如最最鋒利的刀刃,劈入心間。她倔強而頑固地仰著臉,眼裡清清楚楚是厭憎。她不愛他,到底是不愛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終於說了出來。他倚仗了權勢,留了她這些年,終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面前輸得一塌糊塗,再也無法力挽狂瀾。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她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過是換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終究成了絕望。他從心裡生出絕望來,她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還殘存的一絲念想、一絲不甘也終究讓她清清楚楚地抹殺。如溺水的人垂死,他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我不碰你!我這輩子再也不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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