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三六


  她無聲無息地仰起臉來,平靜冷淡地看著他。這平靜冷淡徹底激怒了他,她對他永遠是這樣子,無論他如何,都不能撼動她。他回手就將茶几上的茶盞掃落於地,那聲音終於令她微微一震。

  他這樣生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所有物可能遭到覬覦。她心灰意懶地重新低下頭。只容得他不要,即使他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有任何的企圖。她連分辯都懶了,唯剩下冰冷的絕望。

  他說:「我再也不信你了。」

  她臉上浮起幽幽的笑顏,他什麼時候信過她?或者,他有什麼必要信她?她在他的生命裡,渺若一粒最微小的輕塵,他容不下的只是這輕塵無意飛入眼中,所以定要揉出來才甘心,若非如此,哪裡還能引起他的撥冗注意。

  天氣更冷了,下午時又下起雨來。她獨自聽著雨聲,淅淅瀝瀝如泣如訴。年紀小時不喜歡雨天,潮濕寒冷,又只能悶在屋子裡。如今幽閉一樣的生活,倒聽慣了這雨聲,簌簌打著蕉葉,點點滴碎人心,淒清如同耳畔的低吟。如今知她的,也只有這雨了,蒼天倘若知人意,替人垂淚到天明。上天或許真的終生憐憫,在寂寂樓臺之外煙雨相伴。

  抽了一張素箋,給牧蘭寫信,只寫了三行字,便怔忡地凝眸。想了一想順手翻開本書夾進去,書上還是去年寫的字跡:「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

  到了如今,早已連回顧都不要了。

  天氣寒冷,官邸裡有暖氣,四處皆是花卉,瓶花、插花,水晶石盤裡養著應景的水仙……餐廳裡景泰藍雙耳瓶中,折枝梅花讓暖氣一烘,那香氣越發濃烈了,融融春意一般。錦瑞夫婦與維儀夫婦都帶了孩子來,大人孩子十余人,自然是熱鬧極了。維儀的兒子猶在繈褓之中,十分可愛,素素抱了他,他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素素瞧。維儀在一旁笑道:「常言說外甥像舅——母親就說這孩子倒有幾分像三哥小時候的樣子。」慕容夫人笑道:「可不是嗎?你瞧這眼睛鼻子,輪廓之間很有幾分相像。」素素低頭看著孩子粉嫩的小小臉孔,一瞬間心裡最不可觸的地方狠狠翻起抽痛,只是說不出地難過。

  慕容灃心情卻是不錯,與慕容清嶧、齊晰成三個人一起喝掉了一壇花雕。維儀笑道:「父親今天真是高興,三哥,你別勸晰成再喝了,他的酒量你是知道的。」慕容清嶧也有了幾分醉意,只是一笑,「女生外向,你這樣護著他,我偏偏不聽。」兩個人到底又喝了數杯,齊晰成早已是酩酊大醉,這才罷了。

  去年素素吃完年飯就回去了,這天慕容夫人卻說:「老三像是喝多了,你上去瞧瞧他,今天就別走了。」那意思甚是明白。素素因她素來對自己疼惜,不忍在大年夜拂她的意,只得上樓去。慕容清嶧果然有些醉了,從浴室裡出來倒在床上就睡了。素素輕輕歎了口氣,見他胡亂地卷著被子,只得和衣在床邊躺下。

  她素來睡眠極淺,這一日因守歲,人是困乏極了,昏昏沉沉就睡著了。恍恍惚惚卻仿佛是躺在舅母家裡,低矮簡陋的床上,天花板上斑駁的漏雨留下的水痕。天氣熱得要命,窗外的太陽烤得屋子裡像是在火焰山上一樣,她身上卻是冷一陣,熱一陣。只聽舅母說:「不是我狠心,今天是非得送走不可。」那孩子一直在哭,用力在繈褓之中掙扎,仿佛能聽懂大人說的話。孩子拼命一樣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她心都碎了,眼淚嘩嘩淌著,哀求一樣伸出手去,她嗚嗚哭得全身發抖……孩子……她的孩子……她無力保全的孩子……她等到他,終於等到他,他遠遠地在台下看著她,每一個舞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一樣。孩子……他能不能替她尋回孩子……她哀求著抽泣……三……三……

  最最親密的時候,她曾經叫過他的乳名。他翻了個身,不過是醉了,或者,又是在做夢罷了。那令人心碎的哭聲,卻依舊在他耳邊迴旋。她的哭聲,她在哭……他一驚就醒了,本能一樣伸出手去,「素素!」真的是她,是她蜷縮在那邊,身子軟軟在顫抖。她又叫了他一聲:「三……」只這一聲,心裡嘩啦一下子,仿佛什麼東西碎掉。兩年,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一點一滴築起堤壩,本以為已經堅不可摧固若金湯,卻原來根本不堪一擊,抵不過她這一聲。只這一聲,他就仿佛著了魔,她在這裡,她是真的在這裡。他緊緊摟住她,「我在,素素,我在……」她嗚咽著睜開眼睛,幽暗的燈光下看著他的臉,他離開兩年,拋棄她兩年,此刻眼裡卻是溺人的柔軟。他不過是醉了,或者,她只是做夢,他才會這樣瞧著她,仿佛她是世上最珍貴的珍寶,仿佛他一鬆手就會失去的珍寶。她瑟瑟地發著抖,他身上是她熟悉的氣息,溫暖得令人想飛蛾撲火。她自尋死路,可是,他這樣瞧著她,仿佛當年的時候……當年……當年他也曾這樣貪戀地瞧著她……

  他身上是淡薄的酒氣,她眼裡漸漸重現悲傷的平靜,別開臉去,他急切地找尋她的唇,她不要,不要這樣子莫名的慰藉,或許,他將她當成旁人一樣。她舉起手來擋住,「不……」明知他不會因她的不許而停止,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他卻怔了一下,慢慢放開手。眼裡漸漸浮起她所不懂的神氣,竟然像是悲傷……他像是小孩子,被生生奪走心愛之物,又像是困在陷阱的獸,眼睜睜看著獵人持槍走近,那樣子絕望,絕望到令她心悸。只聽他夢囈般說:「素素,我愛你。」

  她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不過是一句謊言,她卻失卻了氣力。她原以為自己連恨都消磨殆盡了,兩年來的天涯相隔,他輕輕一句謊言,就令她全無還手之力。她這樣沒出息,在他面前,她就這樣沒出息。她早就盡失了希望,她早就不奢望回顧了。兩滴眼淚落下來,無聲滴在被上。他說:「素素,你不要哭。」只要她不哭,他什麼都願意去做,他只要她不哭。她單薄的肩頭顫抖著,他將她攬入懷中,吻著她的淚,一旦擁她入懷,就再也無法抑制心裡的渴望,他要她,他要她,他要的只是她,哪怕沒有心,有她的人也好……

  天色漸明,窗簾米色的底上,淡金色的暗紋漸漸清晰,可以依稀看出花朵的形狀。淡薄的朝陽投射過來,那淡金色的圖案便映成了明媚的橘黃,在人眼裡漸次綻放出花來。

  [十九]

  小客廳裡的窗簾是皎潔的象牙白,繡著西番蓮圖案,密密的花與蕾,枝葉繁複。慕容夫人坐在那裡,親自封著紅包利市,預備孫輩們拜年。素素走進來,輕聲說:「母親,新年好。」慕容夫人抬頭見是她,滿臉是笑,「唉,好孩子,新年好。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老三還沒起來吧?」

  素素面上微微一紅,說:「是。」慕容夫人道:「你還是起得這樣早,他們都沒起來呢。你父親那裡有一幫客人,你不用過去了。上樓去瞧瞧老三,他要是醒了,叫他下來一塊兒吃早餐吧。」

  素素只得折回房間去。慕容清嶧翻了個身,見她進來,那神色倒似松了口氣。她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得靜靜坐下。他在床上挨了片刻,終究是不自在。望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平淡,什麼也看不出來,於是問:「母親起來了?」

  她說:「起來了。」於是他說:「那我也起來,免得父親問起來,又說我懶。」她低著頭,手裡的手絹細密的繡花邊像是一條凸起的傷痕,硬生生硌著指尖。他從浴室裡出來,見她仍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忍不住叫了一聲「素素」,倒使她受了驚嚇似的,抬起倉皇的眼瞧著他。他欲語又止,終究只是說:「我——我先下去給父親拜年。」

  初一來拜年的親友甚眾,素素幫著慕容夫人款客,周旋在女客中間。正是忙碌,忽聽維儀笑了一聲,慕容夫人低聲問:「這孩子,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不老成,無端端地傻笑什麼?」維儀輕聲說:「我怎麼是傻笑?我只是瞧著三哥有趣,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進來三趟了,每次只是望望三嫂就走開,他難道怕三嫂飛掉不成?」

  慕容夫人笑吟吟地說:「別拿你三哥來尋開心,看看你三嫂,又該不自在了。」素素早已是面紅耳赤,借著迎客,遠遠走到門口去。正巧慕容清嶧又踱過來,一抬頭見了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往回走。素素輕輕「哎」了一聲,他轉過頭來瞧著她,她低聲說:「維儀在笑話我們呢。」他聽了這一句話,不知為什麼就笑起來,眉目間仿佛春風拂過,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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