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二八


  雲姐因著她一向對下人客氣,又向來很少向廚房要東西,連忙答應著去了,過了片刻,拿漆盤端來小小一隻碗,說:「是玫瑰湯糰,我記得三少奶愛吃這個,就叫他們做了。」

  素素覺得有幾分像是停食的樣子,見到這個,倒並不想吃,可是又不好辜負雲姐一番好意,吃了兩隻湯糰下去,胃裡越發難受,只得不吃了。剛剛走回樓上去,心裡一陣噁心,連忙奔進洗手間去,到底是搜腸刮肚地全吐了出來,這才稍稍覺得好過些。

  蒙矓睡到半夜,素素聽到有人輕輕走動,那燈亦是開得極暗,連忙坐起來,問:「你回來了,怎麼不叫醒我?」慕容清嶧本不想驚醒她,說:「你睡你的,別起來。」又問,「你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黃黃的。」

  素素說:「是這燈映得臉上有些黃吧——怎麼這麼晚?」

  慕容清嶧說:「我想早一點到家,所以連夜趕回來了。這樣明天可以空出一天來,在家裡陪你。」睡燈的光本是極暗的,素素讓他瞧得不自在了,慢慢又要低下頭去,他卻不許,伸手抬起她的臉來。纏綿的吻仿佛春風吹過,拂開百花盛放。

  素素臉上微微有一點汗意,倦極了,睡意蒙矓,頸中卻微微有些刺癢。素素向來怕癢,忍不住微笑著伸手去抵住他的臉,「別鬧了。」他「嗯」了一聲,她伸出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頷冒出的青色胡楂上。他問:「我不能常常陪著你,你獨個兒在家悶不悶?」她說:「母親與大姐、四妹都待我極好,怎麼會悶?」他停了片刻,又問:「她們待你好——難道我待你不好嗎?」她生性靦腆,轉開臉去。床前一架檀木蘇繡屏風,繡著極大一本海棠,繁花堆錦團簇逶迤成六扇。她說:「你待我很好。」可是情不自禁,卻幽幽歎了口氣。他問:「那你為什麼不高興?」她低聲說:「我只是想著那個孩子,假若能將他尋回來……」

  慕容清嶧本來有心病,聽她這樣說,神色不免微微一變。他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我已經叫人繼續去找了,你別總放在心上。」素素見他臉色有異,只是說道:「叫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呢。」那眼裡的淚光便已經泫然。他長長歎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

  他難得有這樣的休息日,所以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他起來得既遲,索性也不吃早餐了。走到書房去,素素坐在那裡,面前雖然攤開著書,眼睛卻望著別處,那樣子倒似有心事。他說:「你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我都不知道。」

  素素正出神,聽到他說話,倒嚇了一跳似的。他心裡疑惑,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只是微笑問:「起來了?」他「嗯」了一聲,說:「還是家裡舒服。」瞧見她手邊白紙上寫的有字,於是問,「練字呢?我瞧瞧。」不等她答話,已經抽出來看,卻是零亂的幾句詩句:「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另一句卻是:「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他雖然受西式教育,但幼稟家教,于國學上頭十分地通達,這兩句詩來由出處一望便知,心裡疑雲頓起,臉上卻絲毫不露聲色。

  素素隨感而發,替牧蘭嗟歎罷了,見他拿起來看,到底有幾分心虛。只聽他問:「你說你昨天出去和朋友喝下午茶,是和誰?」她因著他曾經交代自己,不要多和牧蘭交往,說出實情來怕他不悅,遲疑一下,說:「是和一位元舊同學,你並不認識。」她第一回在他面前說謊,根本不敢抬眼瞧他,只覺得耳根火辣辣的,只怕臉紅得要燃起來。他「嗯」了一聲,正巧有電話來找他,他走開去接電話,她這才松了口氣。

  他接了電話又要出去,素素看他的樣子,臉色並不是很好。但向來他的公事,是不能過問的,於是只是送他出去,看他上了車子才進去。

  他這一去,晚上是在如意樓吃飯。席間都是世家子弟,夾雜著數位電影明星,自然十分熱鬧。他一進去,霍宗其首先笑起來,「三公子來了,這邊這邊。」將他的位置,安排在電影明星袁承雨之側。那袁承雨與他是舊識,微笑道:「三公子,這麼久不見。」慕容清嶧笑道:「袁小姐最近的新戲,我都沒有去捧場,真是該罰。」霍宗其得了這一句,哪裡肯輕饒,只說:「罰酒不能算,太尋常了。你的酒量又好,今天咱們罰就罰得香豔一點。」席間諸人都轟然叫起好來,許長寧問:「怎生香豔法?大家可要仔細斟酌。」霍宗其道:「咱們罰三公子,受袁小姐香吻一個。」袁承雨早笑得前俯後仰,此刻嚷道:「這不行這不行。」許長寧也道:「就是,明明是罰三公子,怎麼能反倒讓他得了便宜。」霍宗其笑道:「表面上看他是得了便宜,但有一樣,那唇紅印子不許擦——大家想一想,他今晚回去,對少奶奶如何能夠交代?」諸人果然拊掌大笑連連稱妙,何中則更是唯恐天下不亂,「就吻在衣領上,等閒擦不掉才好。」袁承雨哪裡肯依,慕容清嶧也笑,「你們別太過分了。」但眾人七手八腳,兩三個人一擁而上按住了慕容清嶧,霍宗其連推帶搡將袁承雨拉過來。他們是胡鬧慣了的,見慕容清嶧衣領上果然印上極鮮亮一抹紅痕,方放了手哈哈大笑。

  慕容清嶧酒量極好,這晚酒卻喝得沉了,待得宴散,心裡突突直跳。霍宗其安排車子送客,向他促狹地眨一眨眼,說:「三公子,袁小姐我可交給你了。」袁承雨雙眼一撩,說道:「霍公子,你今天竟是不肯饒我們了?」霍宗其「咦」了一聲,笑道:「你們?我哪裡敢不饒你們?」慕容清嶧雖然醉了,但也知道叫他捉住了痛腳,又會沒完沒了地取笑,唯有索性大方,他反倒會善罷甘休。於是對袁承雨說:「你別理他,咱們先走。」果然霍宗其見他這樣說,倒真以為他們弄假成真,笑著目送他們上車。

  慕容清嶧叫司機先送了袁承雨回去,正要回家去,雷少功辦事極細心,此刻提醒他:「今天先生在家,現在這樣晚了。」他酒意上湧,想了一想才明白,「父親瞧見我三更半夜醉成這樣子,艦隊的事又挨著沒去辦,必然要生氣——咱們去端山,等明天父親動身後再回去。」

  [十五]

  素素因為不喜吹電扇,所以躺著拿柄扇子,有一扇沒一扇地搖著。空氣裡悶得像是開了蓋的膠,起初似是水,後來漸漸凝固,叫人呼吸著都有一絲吃力。她睡得濛濛矓矓的,突然一驚就醒了。只見窗外亮光一閃,一道霹靂劃破夜空,一陣風吹來,只聽得樓下不知哪扇窗子沒有關好,啪啪作響。那風裡倒有幾分涼意,看來是要下雨了。

  遠處滾過沉悶的雷聲,緊接著,又一弧閃電亮過,照著偌大的房間。那些垂簾重幔,也讓風吹起來,飄飄若飛。接著唰唰的雨聲響起來,又密又急。她聽那雨下得極大,那雨聲直如在耳畔一樣,迷糊著又睡著了。

  慕容清嶧早晨卻回來了,天色甚早,素素還沒有起來,見他行色匆忙,問:「又要出去?」

  他「嗯」了一聲,說:「去萬山,所以回來換衣服。」一面說一面解著扣子,解到一半倒像是想起什麼來,手停了一停,望了素素一眼,但仍舊脫了衣服去洗澡。素素也連忙起來了,看他換下的衣服胡亂扔在貴妃榻上,於是一件一件拿起來,預備交給人洗去。最後那件白襯衣一翻過來,那衣領之上膩著一抹紅痕,正是今年巴黎最時新的「杏紅」。她傻子一樣站在那裡,緊緊攥著衣服,直攥出一手心的汗來。心裡空蕩蕩的,像是失了力氣,清晨本來是極涼爽的,可是額頭上涔涔地出了汗。窗外樹間,那鳥兒脆聲宛轉,一聲迭一聲在那裡叫著,直叫得她耳中嗡嗡起了耳鳴。

  他已經出來了,因洗過頭髮吹成半幹,那濕發軟軟的,越發顯得黑。他說:「我不在家吃早餐了,大約明天才能回來。」目光凝視著她的眼,倒仿佛要將她看穿一樣。她心裡只是茫然地難過,眼裡淡薄的水汽極力隱忍,卻怕他瞧出來,只是低下頭去,聲音微不可聞,「是。」

  他聽她口氣如常平淡,那樣子倒似不高興,「你怎麼了?簡直和他們一樣的聲氣,你又不是侍從官,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外人面前說話,別像這樣彆彆扭扭的。」她只得輕輕應了一聲。他說:「看你這樣子,回頭見了客人,大約又說不出話來。」她聽他語意不悅,於是不再作聲,只勉強笑一笑,說:「母親不在家,客人也少了。」他瞧了她一眼,說:「我走了,你別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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