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二二


  雷少功在車旁踱著步子,見到他出來連忙打開車門。看他臉色不好,不敢多問,自作主張地叫車子回端山去。一進門慕容清嶧拿起煙缸就摜在地上,直摜得那只水晶煙缸粉身碎骨,也不覺得解氣。取了馬鞭在手裡,隨手就向牆上抽去。雷少功見他一鞭接一鞭,狠狠抽得那牆皮不過片刻工夫就花了,露出裡面的青磚來。直抽得粉屑四濺,紛紛揚揚往下落。他卻一鞭重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只聽到長鞭破空的淩厲風聲,擊在磚上啪啪如悶雷霹靂。他脾氣雖然不好,但雷少功從未見過他這樣生氣,擔心起來,搶上一步抱住他的臂膀,幾乎是語帶哀求了,「三公子,三公子,你要是再這樣,我只能給夫人打電話了。」

  他的手一滯,終於垂下來。鞭子落在地毯上,他額頭上全是汗,面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雷少功擔心地說:「您去洗個澡,睡一覺就好了。」他按在自己汗涔涔的額頭上,嘶啞地說:「我一定是中了魔了。」

  雷少功說:「不要緊,您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他緩緩點了點頭,走上樓去洗澡。出來時屋子裡只開了幽幽一盞小燈,照著半屋晦暗。他揭開被子,被上隱隱的香氣,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的味道。那香氣陌生卻又似熟悉,他將頭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氣更淡薄幽遠。他本來已經是精疲力竭,不過片刻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並不十分沉穩,半夜裡蒙矓醒來,那香氣若有若無,縈繞在四周,仿佛一直透進骨子裡。暖氣很暖和,他在迷糊的睡意裡突然叫了聲:「素素。」四下裡都是靜靜的,黑暗裡只聽得到他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頭,她睡著時總是像孩子一樣蜷縮著,蜷縮在離他最遠的角落。可是卻摸了個空,連心裡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說:「明天就好了。」徹骨的寒意湧上來,明天不會好,永遠都不會好了。

  這一天是臘月十四,城隍廟會開始的日子。張明殊想著要約素素去逛廟會,偏偏家裡來了許多客人不能走開,幾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來陪他們。他心不在焉,只聽大表兄問他:「聽說你出錢贊助一個芭蕾舞團,是哪一個?」

  他答:「雲氏。」

  大表兄卻說:「雲氏倒是有一個極出眾的美人,不知你有沒有見過?」他聽了這話,不知為何耳郭熱辣辣地發燙,支吾了一聲問:「什麼美人?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個個都是很美的。」大表兄說:「就是前幾個月上演的《吉賽爾》裡的吉賽爾,嘖,真是美,比起好些電影明星來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聽聽你這口氣,簡直是垂涎三尺,既然這樣垂涎,為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搖著頭說:「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們知道她是誰的女人?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去覬覦啊。」

  張明殊問:「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說,一面放下牌,問,「五條你們要不要?」大表兄連忙說:「放下,清一色。」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給錢,嘩啦嘩啦推著麻將牌,四表兄笑著說:「明殊今天手氣背,賭場失意啊,說不準是為著情場得意。聽你那口氣,你和方小姐挺熟?」

  張明殊還沒有說話,大表兄卻說:「我說的不是方小姐,我說的是姓任的一位小姐。」

  張明殊聽了這一句,直如晴天霹靂一樣,手裡碼牌不由得慢了一拍,停在那裡。四表兄依舊嬉皮笑臉的,「你這樣色膽包天的人都稱不敢,我倒想知道這任小姐的來頭。」

  大表兄說:「我也是聽我們家老爺子說的——聽說是三公子的禁臠,誰敢去老虎嘴裡奪食?」

  四表兄問:「哪個三公子?難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說:「除了他還有誰?那任小姐確實生得美,可惜不愛笑,不然,一笑傾國也當真。」

  他們兩個講得很熱鬧,不曾留神張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來,大表兄才錯愕地問:「你這是怎麼了,一腦門子的汗?」張明殊說:「我頭痛得厲害。」大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說:「定然是受了風寒了,臉色這樣難看,快上去休息一下。」張明殊十分吃力地說:「你們在這裡玩,我去躺一躺。」然後走到樓上去。屋子裡很安靜,聽得到樓下隱約傳來客人的說笑聲、小孩子的嬉鬧聲、麻將牌清脆的落子聲。他心裡像有一柄尖刀在那裡攪著,更似有一隻手,在那裡撕裂著。那種滋味,第一次令他難受得無法控制。他如困獸般在屋子裡兜著圈子,最後終於忍不住,拿了大衣就從後門出去。

  他出來不願讓家裡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輛三輪車。一路上思潮起伏,本來每次走這條路,總覺得是漫漫長途,恨不得早一點能夠見到她。今天卻突然害怕起來,害怕這條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說的竟是事實。他從來不是懦弱的人,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刻卻懦弱起來,只想著自欺欺人。

  那條熟悉的小巷已經在眼前了,他給了車夫一塊錢,遠遠看到她屋外籬笆上還插著那只風車,心裡越發如刀割一樣難過。卻看到她從院子裡出來,並不是獨自一人,她前面一個陌生的男子,雖然穿著西服,看那步伐卻像是軍人的樣子,側身替她打開車門。那車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她一直低著頭,看不到她是什麼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擊,連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樣,眼睜睜看著那部汽車揚長而去。

  [十二]

  素素安靜地看著車窗外,車子穿過繁華的市區,走上了一條僻靜的柏油路,她終於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問:「這是去哪裡?」

  來接她的侍從說:「任小姐,到了您就知道了。」

  此時路旁的風景極為幽靜。路側都是極高大的楓樹與槭樹,中間夾雜著亭亭如蓋的合歡樹,此時落葉季節已過,只剩下樹冠的枝丫脈絡。想來夏秋之季,這景致定然美不勝收。清淺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隨在路側,嘩嘩的水流在亂石間迴旋飛濺。車子一直走了很久,拐了一個彎,就看到了崗亭,車子停下來接受檢查後才繼續往前。這時路旁都是成片的松林,風過松濤如湧。素素心裡雖有幾分不安,但烏池近郊,想不到竟還有這樣幽雅逸靜的去處。

  汽車終於停下來,她下了車,只見樹木掩映著一座極雄偉的宅邸,房子雖然是一幢西式的舊宅,但門窗鐵欄皆是鏤花,十分精緻。侍從官引了她,從側門走進去,向左一轉,只見眼前豁然開闊,一間西洋式的大廳,直如殿堂一樣深遠。天花板上垂下數盞巨大的水晶枝狀吊燈,青銅燈圈上水晶流蘇在風裡微微擺動,四壁懸掛著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油畫,向南一列十餘扇落地長窗,皆垂著三四人高的絲絨落地窗簾,腳下的大理石光可鑒人,這樣又靜又深的大廳,像是博物館一樣令人屏息靜氣。侍從官引著她穿過大廳,又走過一條走廊,卻是一間玻璃屋頂的日光室。時值午後,那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花木扶疏裡,籐椅上的人放下手頭的一本英文雜誌。素素恍若在夢境一樣,下意識低聲叫道:「夫人。」

  慕容夫人卻沒有什麼表情,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繞,旋即說:「任小姐,請坐。」

  女僕送上奶茶來,素素不明就裡,慕容夫人說:「我們見過面——任小姐的芭蕾,跳得極美。」素素低聲說:「夫人過譽了。」慕容夫人道:「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今天找你來,想必你也明白是為了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