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 | 上頁 下頁
二〇


  素素仍是不作聲。牧蘭又歎了一聲,輕輕拍拍她的背,問她:「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該說這樣的話。回頭我請你吃飯吧?」

  素素這才搖頭,說:「舅媽叫我去吃飯。」牧蘭說:「你答應她?還是不要去了,不然回來又慪氣。」素素說:「不管怎麼樣,到底還是她養了我一場。不過就是要錢,我將這兩個月薪水給她就是了。」

  牧蘭說:「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聽。」

  素素換了件衣服去舅舅家裡,路很遠,三輪車走得又慢,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就在雜貨鋪門前下了車,櫃上是表姐銀香在看店鋪,見了她回頭向屋裡叫:「媽,素素來了。」舅媽還是老樣子,一件碎花藍布棉衣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胖。看到了她倒是笑顏逐開,「素素快進來坐,去年你過二十歲,沒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給你補上。」又說,「銀香給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說說話,我還有兩個菜炒好就吃飯了。」

  銀香給她倒了杯茶,搭訕著問:「你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這料子顏色真好,是在洋行裡買的吧?」又說,「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裡看過,要八十塊錢一尺呢。」素素說:「這個是去年牧蘭送我的,我也不知道這麼貴。」銀香就問:「方小姐出手這麼大方,是給有錢人做姨太太的吧。」素素聽她這樣說,心裡不由得生氣,便不答話。銀香又說:「長得漂亮到底有好處,叫有錢人看上,做姨太太雖然難聽,可是能弄到錢才是真的。」

  素素生了氣,恰好舅母出來,「吃飯了。」牽了她的手,殷勤地讓她進屋內,「瞧你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有空多過來,舅媽給你補一補。」又說,「金香,叫弟妹們來吃飯。」金香在裡面屋裡答應了一聲,兩個半大孩子一陣風似的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圍到桌邊。金香這才走出來,見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媽說:「怎麼都不叫人?」兩個孩子都叫:「表姐。」伸手去拿筷子。那棉襖還是姐姐們的舊棉衣改的,袖口的布面磨破了,露出裡面的棉花來。素素心裡一酸,想起自己這樣大的時候,也是穿舊衣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銀香穿,然後才輪到她。幾年下來,棉衣裡的棉花早就結了板,練舞練出一身汗,這樣的天氣再叫風一吹,凍得叫人一直寒到心裡去。

  最小的一個孩子叫東文,一面扒著飯一面說:「媽,學校要交考試費呢。」舅媽說:「怎麼又要交錢?我哪裡還有錢。」又罵,「連這狗屁學校都欺侮咱們孤兒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過手袋來,將裡面的一遝錢取出來遞給舅母,說:「要過年了,舅媽拿去給孩子們做件新衣服。」舅母直笑得眉毛都飛起來,說:「怎麼好又要你的錢。」卻伸手接了過去,又問,「聽說你近來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說:「團裡按演出加了一點錢。」舅媽替她夾著菜,又說:「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認識些人,嫁個好人家。你今年可二十一了,那舞是不能跳一輩子的,女孩子還是要嫁人。」金香一直沒說話,這時開口,卻先是嗤地一笑,「媽,你瞎操什麼心。素素這樣的大美人,不知道多少有錢的公子哥等著呢。」停了一停,又說,「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叫人家翻出私生子的底細來!」話猶未落,舅母已經呵斥:「金香!再說我拿大耳摑子摑你!」見素素面色雪白,安慰她說,「好孩子,別聽金香胡說,她是有口無心。」

  這餐飯到底是難以下嚥。從舅舅家出來,夜已經深了。舅媽替她叫的三輪車,那份殷勤和以往又不同,再三叮囑:「有空過來吃飯。」

  三輪車走在寒夜裡,連路燈的光都是冷的。她心裡倒不難受,卻只是一陣陣地煩躁。手指冰冷冰冷的,捏著手袋上綴著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水鑽,刮在指尖微微生疼。

  等到了家門口,看到雷少功,倒是一怔。他還是那樣客氣,說:「任小姐,三公子叫我來接你。」

  她想,上次兩個人應該算是吵了架,雖然她沒作聲,可是他發了那樣大的脾氣。她原以為他是不會再見她了。她想了一想,還是上了車。

  端山的暖氣很暖,屋子裡玻璃窗上都凝了水汽,霧濛濛的叫人看不到外頭。他負手在客廳裡踱著步子,見了她,皺眉問:「你去哪裡了?舞團說你四點鐘就回家了。」她遲疑說:「我去朋友家了。」他問:「什麼朋友?我給長寧打過電話,牧蘭在他那裡。」

  她垂首不語,他問:「為什麼不說話?」她心裡空蕩蕩的,下意識扭過臉去。他說:「上回我叫你辭了舞團的事,你為什麼不肯?」上次正是為著這件事,他發過脾氣拂袖而去,今天重來,卻依然這樣問她。她隔了半晌,才說道:「我要工作。」他逼問:「你現在應有盡有,還要工作做什麼?」

  應有盡有,她恍惚地想著,什麼叫應有盡有?她早已經是一無所有,連殘存的最後一絲自尊,也叫他踐踏殆盡。

  雷少功正巧走進來,笑著說:「三公子,我將蠟燭點上?」他將茶几上的一隻紙盒揭開,竟是一隻蛋糕。她吃了一驚,意外又迷惘地看著他。他卻說:「你先出去。」雷少功只得將打火機放下,望了她一眼,走出去帶上門。

  她站在那裡沒有動,他卻將蛋糕盒子拿起來向地上一摜。蛋糕上綴著的櫻桃,落在地毯上紅豔豔的,像是斷了線的珊瑚珠子。她往後退了一步,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冷笑,「看來在你心裡,我根本就不用知道你的生日。」她聲音低一低,再低一低,「你是不用知道。」他問:「你這話什麼意思?」她不作聲,這靜默卻叫他生氣,「你這算什麼意思?我對你還不夠好?」

  好?好的標準也不過是將她當成金絲雀來養:給錢,送珠寶,去洋行裡記帳。他是拿錢來買,她是毫無尊嚴地賣,何謂好?她的唇際浮上悲涼的笑容。和倚門賣笑又有什麼區別?若不是偶然生下孩子,只怕她連賣笑於他的資格都沒有。他確實是另眼看她,這另眼,難道還要叫她感激涕零?

  他見到她眼裡流露出的神氣,不知為何就煩亂起來,冷冷地說:「你還想怎麼樣?」

  她還想怎麼樣?她心灰意懶地垂著頭,說:「我不想要什麼。」他說:「你不想要什麼——你少在這裡和我賭氣。」她說:「我沒有和你賭氣。」他捏住她的手腕,「你口是心非,你到底要什麼?有什麼我還沒讓你滿意?」

  她低聲地說:「我事事都滿意。」聲音卻飄忽乏力。他的手緊緊的,「你不要來這一套,有話你就直說。」她的目光遠遠落在他身後的窗子上,水汽凝結,一條條正順著玻璃往下淌。她的人生,已經全毀了,明天和今天沒有區別,他對她怎麼樣好,也沒有區別。可是他偏偏不放過她,只是逼問:「你還要怎麼樣?」

  她唇角還是掛著那若隱若現的悲涼笑容,「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他到底叫她這句話氣到了,「我給你,你要房子、要汽車、要錢,我都給你。」

  她輕輕地搖一搖頭,他咄咄逼人地直視她的眼,「你看著我,任何東西,只要你出聲,我馬上給你。」只要,她不要這樣笑,不要這樣瞧著他,那笑容恍惚得像夢魘,叫他心裡又生出那種隱痛來。

  她叫他逼得透不過氣來,他的目光像利劍,直插入她身體裡去。她心一橫,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小小的,輕不可聞,「那麼,我要結婚。」喉中的硬塊哽在那裡,幾乎令人窒息。他既然這樣逼她,她只要他離開她——可是他不肯,她只得這樣說,她這樣的企圖,終於可以叫他卻步了吧。

  果然,他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臉色那樣難看,他說:「你要我和你結婚?」

  她幾乎是恐懼了,可是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仍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會怎麼樣說?罵她癡心妄想,還是馬上給一筆錢打發走她,或者說再次大發雷霆?不論怎麼樣,她求仁得仁。

  他的臉色鐵青,看不出來是在想什麼。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氣,因為他全身都緊繃著。她終於有些害怕起來,因為他眼裡的神色,竟然像是傷心——她不敢確定,他的樣子令她害怕,她的心裡一片混亂。長痛不如短痛,最可怕的話她已經說出來了,不過是再添上幾分,她說:「我只要這個,你給不了,那麼,我們之間就沒什麼說的了。」

  他的呼吸漸漸凝重,終於爆發出來,一伸手就抓住她的肩,一掌將她推出老遠,「你給我滾!」她踉蹌了幾步,膝蓋撞在沙發上,直痛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抓住手袋,轉身出去,只聽他在屋裡叫侍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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