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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夢回依約

  [一]

  雨水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發出「劈啪」的微響,留下一個橢圓的水痕。不等這個水痕散開去,又有一個橢圓疊上來。橢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玻璃上就會有一道道的水痕滑下去,滑下去……

  母親的妝台就在窗下。我聽說她極愛雨。她的容貌我記不清了,我也從來沒有見到過她的照片。但是很多長輩都說我長得像她,所以我常常照鏡子。我長得很漂亮,但,僅止於漂亮,而這漂亮也只是因為我有一個極美麗的母親。所有的人都說我母親不是漂亮,是美麗。雷伯伯提到我媽媽時就對我說:「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懂麼?」

  我不認為他會誇張,因為隨便向世交好友打聽,對方多半會贊溢言表,「三公子夫人?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哦,我忘了說明,三公子是我父親年輕時的花名,他會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他也會衝冠一怒驚諸侯。我聽過好多他的傳奇,可是我從來沒有聽任何人講過他和母親的故事,他自己也不提。我可不認為是因為太平淡,正相反,一個像母親那樣的美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物,怎麼會沒有一段轟轟烈烈的傳奇?我不信!世伯們都說我外表像母親,可是性格酷似父親。我承認,我的性子浮躁,極易動怒,像極了急性子的父親。每次我一提到母親,父親不是大發雷霆就是轉身走開,這更讓我確定這中間有一個秘密的故事,我渴望揭開這個謎,我一直在尋找、在探求。我不相信沒有隻言片語來證明這個故事。

  那是個雨意纏綿的黃昏,我在大書房裡找書。坐在梯頂翻看那些線裝古籍,無意中打開一卷,卻有張薄薄的紙片掉了下來,像只輕巧的蝴蝶,滑落於地。我本以為是書簽,拾起來才發覺竟是張素箋,上面只有寥寥數語:

  牧蘭:原諒我不能去見你了。上次我們會面之後,他大發雷霆,那情景真是可怕極了。他不相信我,他說他再也不相信我,我真是要絕望了。

  箋上筆跡細緻柔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筆跡。我站在那裡發呆,半晌才翻過那本書來看,那是《宋詞》中的一卷,夾著素箋的那一頁,是無名氏的《九張機》:「八張機,回文知是阿誰詩?織成一片淒涼意,行行讀遍,厭厭無語,不忍更尋思。」在這闋詞旁,是那柔弱的筆跡,批了一行小字:「不忍更尋思。千金縱買相如賦,哪得回顧?」我遲疑著想,這字跡不是奶奶的,亦不是兩位姑姑的,那麼,會是誰寫的?誰會在書房裡的藏書上寫字?難道是母親?

  我有父親說幹就幹的脾氣,立刻從這個牧蘭著手調查。我打電話給雷伯伯,他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笑了,「大小姐,這次又是什麼事?不要像上次一樣,又替你找失去聯絡的同學。」

  我笑著說:「雷伯伯,這次還是要麻煩你替我找一個人。」

  雷伯伯只歎氣,「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躲著不見你?待老夫去揪他出來,給大小姐賠罪!」

  我被他逗笑了,「雷伯伯,這回比較麻煩,我只知道她叫牧蘭,是姓牧叫蘭還是叫牧蘭我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紀,更不知道她的樣子,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雷伯伯,拜託你一定要想辦法把她找出來。」

  雷伯伯卻不作聲了,他沉寂了良久,忽然問我:「你為什麼要找她,你父親知道嗎?」

  我敏銳地覺察出他話中的警惕,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阻礙,父親設置的阻礙?我問:「這跟父親有什麼關係?」

  雷伯伯又沉默了好久,才說:「囡囡,牧蘭死了,早就死了,那部車上……她也在。」

  我呆掉了,傻掉了,怔怔地問:「她也在那車上……她和媽媽一起……」

  雷伯伯答:「是的,她是你母親的好友,那天她陪著你母親。」

  唯一的線索又斷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樣掛斷電話的,我只怔怔地坐在那裡發呆。她死了?和母親一起遇難?她是母親的好朋友,那天她湊巧陪著母親……

  我在那裡一定待了很久,因為連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天什麼時候黑的我都不知道,還是阿珠來叫我吃飯,我才如夢初醒,匆匆地下樓到餐廳去。

  來了幾位客人,其中還有雷伯伯,他們陪父親坐在客廳裡說話,十分地熱鬧。父親今天去埔門閱過兵,所以一身的戎裝。父親著戎裝時極英武,比他穿西服時英姿煥發,即使他現在老了,兩鬢已經略染灰白,可是仍有一種淩厲的氣勢。

  父親的目光老是那樣冷淡,開門見山地說:「剛剛你雷伯伯說,你向他打聽牧蘭。」被出賣得如此之快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瞧了雷伯伯一眼,他向我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我想找個藉口,可是沒有找到,於是我坦然望著父親,「我聽人說她是母親的好朋友,就想打聽一下,誰知雷伯伯說她死了。」

  父親用他犀利的眼神盯著我,足足有十秒鐘,我大氣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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