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千山暮雪 | 上頁 下頁
三六


  我只覺得作嘔,背心裡全是冷汗,我真是覺得僥倖,僥倖自己可以逃出一條命來。

  慕詠飛身份留意我的臉色,她問我:「童小姐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沒有事,我虛弱地對著她笑,喃喃地感謝她告訴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鐵站的時候摔了一跤,沒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艱難地爬起來,膝蓋很痛,我還可以走路。我坐過了地鐵站,然後又折返到換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費了快兩個小時,還沒有回到學校。我給悅瑩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悅瑩似乎能理解我,她說:「葉好,路上注意安全。」

  春運剛剛結束,或者票幣我想像的要好買,只不過沒有臥鋪。我買了硬座,一路向南。車上的人並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車員推著小車,叫賣著從我身邊經過。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熬到天亮的時候,車窗外的景致已經變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縱橫的河道分割成支離破碎的綠色,是我離別已久的江南,天正下著小雨,雨點飛快地撞上來,敲打著車窗,在列車污穢的玻璃上劃出長長的水痕。

  火車站似乎永遠都是人山人海,我處了火車站,換了兩趟公交,最後又租了一輛的士,到陵園的時候已經是近午時分,陵園裡很安靜。

  我把買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墳前,五年前是我捧著兩隻小小的匣子,將他們安放在這裡。舅舅趕過來替我料理的喪事,那時候我已經悲慟得絕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還有勇氣活下去。

  墓碑上媽媽溫柔凝睇著我,她是個特別傳統的女人,從初中開始她就婉轉地對我說,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不要隨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她的意思,如果媽媽知道我經歷過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麼樣難過。跟著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為爸爸的桀驁不馴。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遇上父親單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按條件我們家是夠格的,可是因為爸爸跟單位領導關係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沒有我們家的指標。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陽臺上抽煙,而媽媽就在廚房裡一邊做飯,一邊默默流著眼淚。

  那時的我就決定好好學習,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學,要讓媽媽不再發愁,讓爸爸不再覺得難堪。

  爸爸說,他會讓我們過上好日子,他辭職去了民營企業。

  我們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過起來,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們家買了大房子,還買了車。

  那時候我在班上是老師的寵兒,同學們羡慕的對象。我成績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擁有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錢是從哪裡來的,我一直以為是他憑著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她說過他的老闆很賞識他,他是正經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沒想過大人的世界是那樣的虛偽,我沒想過我最親愛的爸爸也會騙我。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做了違背職業操守的事情。

  或者連媽媽也被他蒙在鼓裡。

  不過,這樣也好吧,我們一家人,這樣辛苦,到了今天,總算是解脫。

  我不要欠任何人,媽媽教過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對著媽媽微笑,我很好,我沒有事。我會努力重新開始,過自己真正的生活。

  開學後的第三天,悅瑩陪我去的醫院。手術是無痛的,我也確實沒有感覺到痛苦,因為有麻醉劑,我睡著了片刻,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掛點滴,悅瑩在一旁守著我。

  我對悅瑩笑了笑,幸好還有她,幸好還有她一直在我身邊。悅瑩給我在手腕上系了穿菩提子,然後碎碎地告訴我說:「這是我那暴發戶的爹,巴巴兒替我從五臺山上請下來的,據說很靈驗,我現在把它轉送給你,以後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臺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溫柔地注視著她:「你真像我媽一樣囉嗦。」

  她噗地笑了一聲。

  悅瑩給我找了家酒店,從醫院出來後悅瑩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學校。早上她走後沒多久,我又迷糊睡著了,聽到門鈴我還以為悅瑩忘了什麼東西。我爬起來,牽動腹內深處的傷口,隱隱作痛。疼得並不厲害,好像是痛經一樣。可是我心裡很難受,有些傷痛我想我一輩子也沒辦法忘記了。

  我剛打開插銷,門就被人用力推開,門外站著的竟然是莫紹謙。

  我連害怕都忘記了,只是嚇呆了,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他。

  莫紹謙的樣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沒有睡,眼睛裡全是血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他。他看著我,就像看著個什麼怪物,我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他說過再不要見到我,可是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我終於往後退了一步,我一動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頭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氣真大,我幾乎疼得要流淚了。他下顎緊繃的曲線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發著戾氣,一個字一個字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你為什麼——」

  我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樣子,連上次我從T市回來,和他提分手那次,他的反應也不像今天這樣失態。我明白他在說什麼了,我只覺得又急又怒,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快知道,我更沒想到他會找到這裡來,我最沒想到他會是這樣激烈的反應,我口不擇言本能地想要撒謊:「不為什麼——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沒想到這句話會狠狠氣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劇收縮,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頓時喘不過氣來。他幾乎是要扼死我:「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之間有這樣的孽緣糾葛,為什麼他明明深愛他的妻子他還要用這樣的方式去傷害她,為什麼他明明有真愛在身邊還不珍惜,為什麼他不乾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拼命想要拔開他的手,那簡直是一把索命的鐵鉗,我的視線模糊起來,我看到他的臉已經是重影,沒想到我終究還是逃不掉,在我以為一切惡夢都已結束之後,在我一位人生可以重新開始的時候,我因為窒息而出現了幻覺,他的臉扭曲變形,眼睛裡竟然似有一層水霧。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裡再沒有一絲空氣,所有的一切都暗淡下來——媽媽,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親,對我張開了溫暖的雙臂,將我溫柔地包容和接納。

  我醒來是在醫院裡,點滴管裡吊著藥水,不知道是什麼藥,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轉過頭,看到病床前站著一個人。

  病房裡光線很暗,只有床頭有一盞燈,我卻幾乎嚇得要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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