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千山暮雪 | 上頁 下頁
二四


  車牌照例被做了PS的處理,而我的臉卻毫無遮掩,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鏡頭下的自己,只覺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照片並不是在我們校門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裡的事,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想不出來這會是哪一天——應該是莫紹謙某次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因為照片中我梳著發,穿一條小禮服裙子,頸上還戴著珠寶。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會穿成這樣,更不會戴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可是照片中只有我和半輛作為背景的邁巴赫,並沒有莫紹謙。我什麼都想不出來,只是手指機械地往下拉動著捲軸,所有的回貼都在驚歎,有人說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X大女生」,有人在嘖嘖讚歎我脖子上的那條項鍊,有人在議論我拿的手包,還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禮服品牌,更多的人在關注我身後的那部車,它的雙M標記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斷地有人提到它的價格。

  我用發抖的手想要關掉頁面,按了幾次竟然都沒有對準那個小叉,隔著桌子悅瑩正看著我,貼子裡曝光的名車那麼多,我卻是唯一被拍到正臉的一個。悅瑩意外之餘還極力地安慰我:「你別怕,有個有錢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種照片侵犯隱私,可以投訴要求刪除。」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我寧可自己是只鴕鳥,可以把頭埋在沙子裡,什麼都不要理。當下悅瑩替我向版主發了投訴貼,要求刪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刪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適得其反並且越演越烈,另一張新貼冒了出來,主題就是:「童雪是被有錢的有媽之夫包養,這樣的二奶學生真是X大之恥。」

  發貼人的ID我沒有見過,而下面的跟貼已經一片譁然。有人恍然大悟地連稱怪不得;有人不信,說童雪我認識,學習刻苦,平常在系裡也與眾人無異;有些人已經開始反唇相譏,質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屬於大學生活的東西;有人用了無數個驚嘆號說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真有這種女生——

  貼子在迅速地翻頁,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我早就想過。我關掉筆記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悅瑩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沒有聽到。我不知道誰會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我不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誰把它發到網上,揭破我妄圖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飛煙滅,我原以為可以虛偽地生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學,我原以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醜陋最難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這都是報應,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報應。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遲早會受到這樣的報應。

  悅瑩在走廊裡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麼對她說,我說不出來,不知道怎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語。悅瑩的眼睛似有淚光,可是忽地一閃就不見了,她固執地問我:「那是真的嗎?」

  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終於還是傷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她。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她,悅瑩漸漸從錯愕

  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怎麼可以這樣?

  我答不出來。

  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里:「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跟你這麼久的朋友,你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

  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麼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麼都告訴我,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

  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面對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我著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悅瑩返身沖進了教室,然後狠狠摔上了門。

  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裡,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只覺得臉上又痛又辣,鞭撻著我。我腦海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

  已經快熄燈了,樓道裡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裡,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只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面站在這裡,再無顏面對著同學。

  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門後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車流,無數紅色的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面對這一切。

  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車報站的聲音,行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的腦裡。

  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裡,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裡——可我心裡明白,這不是天譴,只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面前假裝和她們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骯髒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見人的真面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赤裸裸扔在眾人面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蹲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吧?」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

  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面承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裡打電話,身上又沒帶零錢。

  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只要一塊錢的騙子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位一個數位地撥號,只撥了三個號碼,我就掛掉了。

  我有什麼臉打電話給蕭山?

  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要癱在那裡,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麼臉再見蕭山?

  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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