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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裡還算明白。這裡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鍋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莎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裡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沒有下雨,屋子裡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邊,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作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裡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麼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裡的房契都在您手裡,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裡的房契為什麼會在我二嫂那裡,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窩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裡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有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歎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託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只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裡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麼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麼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呼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臺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麼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余,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只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裡去。」

  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麼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放佛瞭解什麼似的,倒也不十分追問,只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里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麼故人,這城裡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面。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麼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裡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只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逝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只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只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裡。她怕露出什麼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麼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只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只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麼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你不算什麼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划算得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裡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回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只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麼……」

  「李重年折尺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臉,就再無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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