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迷霧圍城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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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著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麼表情似的。 「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可明白了。我娘在府裡,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還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她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無。 我娘出身巨族,頗能察言觀色,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為我病,出痘。父親因為公事還在滄河大營裡。太太說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著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莊子裡,本來房子挺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著痘,所以也只占了幾間廂房。因為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媽子在外面一間屋子裡。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陣吵鬧,一群人執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為是強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撞了門進來了。原來是府裡上房的管家,領著人二話不說就進到屋子裡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只得抱著我並不做聲,立在一旁。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裡並沒有裝電燈,炕几上擱著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照著那群人兇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色,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說到這裡,卻不由自主得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只覺得提著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東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雲家雖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捨得送進當鋪裡。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娘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身。那時候我出痘整天發著高燒,燒的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那鐲子觸在我的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娘的手,也是冰冷的。」 說道這裡,易連愷卻挺了挺,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母戴著這對翠玉手鐲,卻抱著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並不是惶恐,只是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櫃裡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娘地一個遠方表弟。我並不認識那個人,之聽到他們都說:『表舅爺三更半夜,怎麼躲在櫃子裡?』那遠方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娘家的親戚往來,因為怕別人說閒話,畢竟雲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麼會半夜躲在櫃子裡,那時候我是一點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為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說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候並不明白,後來等我長大了,才終於想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他們設計好的,事先藏了這樣一個人在櫃子裡,然後半夜沖進來捉姦。」 「那時候父親遠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發話說,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的一個得力幕僚,姓範,府裡都叫他范先生。他因為犯了瘧疾沒有跟父親到滄河上任去,而是留在符遠。他連夜趕到府裡來,對大太太說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為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能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為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的擋回去,說若是讓大帥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必然大生煩惱,不如就此打發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范先生才說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將三官託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就不提旁人,因為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緣故,在下亦一定得報告大帥知道。』這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裡預備著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母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成了一樁糊塗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我母親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中聲譽,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樣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並無一字責備她,但她視作奇恥大辱,從此後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日抑鬱難解,只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著的時候,父親數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房外。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著他滿面笑容的樣子,就在心裡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後亦不肯見他最後一面,並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容貌,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只因為他當初接到范先生的急電,若是立即趕回來或者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到滄河去,就不至於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沒想到最後卻被人這樣構陷汙於名節,所以其實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降她逼死的,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聽了這樣一番話,真的是聞所未聞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民風是十分保守的。以為妾氏被原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後竟然抑鬱至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性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裡下人都悄悄說,這是因為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裡也十分害怕,到處作法事打樵,說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裡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著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 秦桑聽到此處,只覺得身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是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麼天理迴圈,都是假的,他們欠著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麼多年來處心積慮,終究還是棋差一招。」 秦桑心思複雜,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底下有靈,也會爬起來的。」 易連愷全身冷笑:「我娘如果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機,算計了那麼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到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裡,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身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志。 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掌中。這一種可歎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出嫁之時,她本是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為人。到了符遠兵變,他作為聯軍司令,坐視家中巨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晦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 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他是亦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只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繞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時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著出去……」說道這裡,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著出去,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麼樣……」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一聲,說道:「二哥雖然狡詐,可是其實最愛面子,不願落旁人口實,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床上躺了十幾年,這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要是他,非發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她微抬起臉,只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雖然這裡是醫院的頭等病房,燒著熱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著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裡,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要好得多。從前你再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裡糊塗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說到這裡,她到覺得仿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為什麼不好意思,其實也不明白。於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強笑了笑。 她與易連愷結縭數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目不轉睛。秦桑見他這樣望著自己,倒覺得有點彆扭似的,說道:「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易連愷卻仿佛想到什麼,又隔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似的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自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裡發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麼久,你傷口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了點頭,秦桑扶著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靠著她的肩,借著力慢慢走回到床邊。秦桑扶著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一點事情,因為易連愷傷後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床上,心想只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著了。 她本來心緒淩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出嫁的時候,穿著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著裙擺。沒走幾步,背心裡竟然已經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候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 秦桑見著他那樣子甚是奇怪,於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並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只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撲就撲在她身上,露出背心裡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汩汩地流著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灘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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