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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秦桑到時傷心到了極處,不由地伏在桌邊,嗚嗚咽咽的哭了一場。她起初對這樁婚事,不過是隱忍度日,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於大節有虧。與家人毫無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與國家則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軍港給外強。自己嫁了這樣一個人,委實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厲害,只覺自幼到達,從未傷心如此。哪怕當初被迫要嫁給易連愷,她也並沒有流過眼淚,那時候覺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沒想到今日心灰之餘,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淚浸濕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臉冰冷冰冷,卻是透骨的酸涼。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後卻有人輕聲叫道:「夫人。」她回過頭看,原來竟是潘健遲。

  她看看他的樣子,目光中竟然微帶憐憫,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氣,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討厭易連愷到了極點,先下覺得果然潘健遲與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於是更覺得厭惡連話都不願與他多說,當下拭去眼淚,冷淡的問:「什麼事?」

  「公子也說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轅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潘健遲道:「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讓屬下為難。」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儘管去告訴你們公子爺,我再不能同賣國賊同處一室,我決意離婚,如果她不答應,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訴,請求判處我們的婚姻解除!」

  潘健遲似乎微微意外,不過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爺雖然行事有不妥之處,擔待夫人之心,夫人應該會明白。況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賭氣,總不至於為幾句口舌之爭,鬧的貽笑中外。再說公子爺在軍事上的決策,也是出於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萬個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訴他,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他現在權高位重,大權在握,我下堂求去,並不礙著他什麼,他另擇佳人,另選良配便就是了。他這樣的行徑,恕我沒辦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遲道:「夫人這是氣話,公子爺雖然名為統帥,但實際上聯軍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馬,這樣的雜牌軍,統帥不易。如不是為了儘快結束戰事,也不會出此下策……」秦桑打斷他的話,「你不用替他說辭,總之我心意已決,如果他不願意,我便上法庭去。」潘健遲微微歎了口氣,說道:「夫人何必為了公事和公子爺賭氣,再說軍港只是只不過是租借而已夫人為何不能體諒?」秦桑冷冷道:「數年前你我上街遊行,反對政府租借惠島給德國。你曾今對我說,列強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盡了這腔熱血,也應守護國土不可失。那個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般,去了幾天曰本,變聲生成了漢奸。你貪圖富貴我不怪你,你追隨易連愷我不怪你,唯獨你要幫著他做漢奸,我萬萬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也深悔從前與你相識相知,我勸你還是好自為之,不要為虎作倀。」

  潘健遲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聲道:「小桑,我有話對你說。」秦桑聽著他叫自己「小桑」,這是他們原來相交之時,他對自己的昵稱,奈何此時聽來,並不覺得有半分親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惡地皺起眉頭來:「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快走吧。」潘健遲見他這樣子便知她脾氣執拗,卻是輕易不肯轉圜的,於是微一沉吟,轉身卻走到窗邊去,掀起一角窗簾紗,向外張望兩眼,見院子裡並無其他閒人,兩三隻麻雀落在冬青樹後的草地上,踱著步子在那裡啄食草籽,四下裡十分安靜,只有月洞門外持槍的衛兵,不是的晃一晃挎著的長槍。他重新走回她身邊,低聲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沒有法子,我也不會向你開口。你若願意幫忙,我不勝感激,如果你並不願意,我也並不勉強。」秦桑見他這樣說,心下覺得奇怪,但語氣依然是冷冷的:「什麼事?」

  「李重年前幾天見過一位曰本特使,他們密談了半刻鐘,談話內容沒有人知道。後來李重年有一封密電是發給易連愷的,密電沒有經過第二個人之手,直接由機要秘書送給易連愷。我想辦法看到了這封電報,我看到的是一組數位,沒有解碼因為解碼本由易連愷親自隨身攜帶。我知道解碼本就在易連愷隨身的公事包裡,那個皮包是義大利特製的,有個特別複雜的密碼鎖。」秦桑萬萬沒有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怔地看著他,就如同不認識他一般。潘健遲擔心隨時有人回來,語氣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事包的密碼。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連愷開公事包的時候,查一查那份電報到底說的是什麼?」秦桑好像過了幾秒鐘都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都消失殆盡,只是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現在符遠局勢複雜,李重年大部在紀安按兵不動,城內的易連愷肯定是一顆棋子,如果知道曰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麼,我們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們。」

  「我們?」她嘴角微顫,連聲音都開始發顫「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小桑,這件事情很危險,我私心裡並不願意你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情勢急迫,我不會對你說這些,再晚也許己來不及了。我跟易連愷的時間太短,他還沒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東西我接觸不到,但這次事情緊急……」

  「你瘋了……這事如果讓人知道,你還能活麼?」她忽然漸漸明白過來似乎是不認識他一樣怔怔地看著他,「你難道是為了這個才留在易連愷身邊?你真的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輕的聲音打斷她,他甚至還笑了一笑,「我對你說過,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那你就去告訴易連愷好了。」秦桑看著他,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怎樣一種感受,驚懼、彷徨或者是說不出的一種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並不認識。不過是短短數載,她和他曾今遠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适才與易連愷爭吵的時候她一腔激憤之意,可是現在卻漸漸冷靜下來。

  他到底在做什麼——她突然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她是非常少覺得恐懼的潘健遲就站在她面前,或者說,酈望平就站在她面前,他這樣坦然地將所有事情對她說出來,因為什麼?因為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甘冒這樣的奇險,為什麼卻這樣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將此事告訴易連愷?「你簡直是瘋了,如果易連愷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秦桑道:「我不會告訴易連愷,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太危險了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你有沒有看過他殺人?他真的會殺人的,你有沒有見過督軍府裡屍橫遍野的樣子?還有二嫂……二嫂不過是一介女流,對二哥做的事都並不知情,又妨礙到他什麼?他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你指望他怎樣對你?一旦被他發現你肯定不會有活路,這是太危險了,你不能這樣。」

  「我危不危險並不重要。」潘健遲——不,酈望平只是望著她,平靜得近乎從容的望著她,就像是從前,問她瑣碎一件小事一般,他只問她:「小桑,你肯不肯幫我?」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噩夢。夢到潘健遲平靜的對自己說出一番話,平靜的他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裡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對她說出一串很長的數字,誰也不知道那數字代表什麼。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現在他要知道,所以他來讓她幫助他,幫他去找解碼本,找出這串數字說的是什麼。她記性很好,那串數字他只說了一遍她就背下來了,可是他一直覺得恍惚,這樣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有點迷茫,仿佛從夢裡並沒有醒過來。可是她已經坐在汽車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潘健遲在另一部汽車上,衛隊前呼後擁,一路護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車的時候她終於下定決心,潘健遲上前來替她開車門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你去問問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來吃飯。」潘健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並沒有看他,她擔心自己失態。她幫他亦不是因為舊情,而是她覺得這件事是對的,她應該去做。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難免有點心慌。換了衣服之後,朱媽端了杯茶給她,見他雙頰暈紅,不由得問,「小姐,你怎麼啦?臉上紅紅的莫不是在發燒吧?」秦桑定了定神,說:「沒事,剛才回來的時候吹了點風。

  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粧檯之前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雙頰通紅,她想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一點小事就自己自亂陣腳,如果萬一被易連愷看出破綻來,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熱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裡果然慢慢安靜下來。她想這易連愷如果回來,也不見得就會辦公,況且他辦公事的屋子,她是從來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見機行事,等見著了他才能想辦法。

  可是如果他賭氣不回來,那就無法可想了,因為下午在花廳裡,自己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氣,也許和從前一樣,一賭氣十天半月不回來,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他回來,只得胡亂吃了點東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咚」的一響,她本來睡眠就淺,頓時就驚醒了,正要叫「朱媽」,卻聽見有人正朝睡房走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她便默不作聲,果然房門被推開,外頭電燈的光照進來照出那個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長,正式易連愷。他沒提防著她還沒睡,靠著枕頭倚在床頭瞧著自己,那目光像冬天裡的月色似的,又輕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氣。易連愷冷笑了一聲,轉身正要走,秦桑卻說:「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秦桑繃著臉說道:「誰要管你——你先過來!」她甚少用這樣的口氣,易連愷到挺意外,只是以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裡不動。秦桑起床趿著拖鞋走過去,湊近他的襯衫聞了聞,皺眉道:「臭氣熏天,還是洋酒。這回只怕連熱水都沒有了,反正你到外頭睡沙發去。」易連愷聽了最後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就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摟著她:「怎麼?你怕我把你給熏醉了?」

  「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幹什麼?」秦桑一邊推他一邊躲,「鬍子都出來了,紮的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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