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迷霧圍城 | 上頁 下頁


  秦桑病了一個暑夏,等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天氣也漸漸涼了。這天因新換了個大夫,朱媽不放心,親自去街上替她抓藥,順便帶回來一個兔兒爺。秦桑看到那黃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來又要過中秋了。她拿著這黃泥摶的兔兒爺,倒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媽怕廚房把藥煎壞了,又自己在廊下守著爐子煎了,捧來給秦桑喝。秦桑聞到那股藥氣就皺眉頭,朱媽還像哄小孩兒似的:「小姐,這藥我嘗過了,一點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藥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幾個月了。朱媽是唯一的舊人,秦桑嫁過來的時候,本來帶了四個人,後來走的走散的散,就還有朱媽留在她身邊。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幹了,苦也不覺得。朱媽趕緊端過茶碗來給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餞梅子讓她壓一壓舌根殘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點發烏,吃在嘴裡更是甜得發膩。秦桑病了這幾個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親朋好友人情來往都要打發,朱媽倒還拿得定主意,有幾回著急用錢,就拿著秦桑的私印和存錢摺子去銀行,倒還順順當當辦出錢來。其它的諸如柴米油鹽之類家常開銷,因為都是三節結帳,所以還能維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這就快過節了,一家團圓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說:「朱媽,你歇一會兒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會兒。」

  朱媽卻抽出肋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說:「太太走的時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應好小姐。小姐就不算為自己著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這些苦……可該怎麼難受……」

  秦桑最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親——尤其是眼下這種境況。朱媽還在絮絮叨叨的說:「姑爺就是脾氣大一點,心倒不見得怎麼壞……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三唆四,怎麼會這樣對小姐……」

  秦桑委實不願意聽她說這些,勉強笑道:「朱媽,我才好一點,你又提這些話做甚?」

  朱媽看到秦桑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夫本來就說是積郁成疾,這一陣子吃了無數的藥,才稍稍有點起色。她怕秦桑身體再鬧出什麼好歹來,於是勉強岔開話,說:「今天去抓藥,小姐你猜我遇上誰了?」不等秦桑說話,卻又告訴了她:「我遇上鄧小姐了。就是原來在學堂裡,和小姐最要好的鄧小姐啊!」

  秦桑擱不住心裡難受,只是用指甲劃著那兔兒爺的彩旗,一面紅旗,一面綠旗,又一面黃旗……彩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她和同學們跟在旗幟後頭,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口號……那天的天氣那樣晴朗,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明淨得像一面琉璃鏡,而鏡面浮著一大朵一大朵潔白的雲彩,逶迤是雪色的紗巾。她和鄧毓琳都走得發了熱,把紗巾解下來拿在手中,隨著每一聲口號揮舞著,就像一面旗幟。後來被酈望平看到了,還笑話她們在舉白旗。

  已經兩年了,想到從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來一樣覺得痛徹心扉,反而有一種麻木。就像母親死,就像父親逼她嫁給易連愷。不過是區區兩年,從前的日子卻遙遠模糊的像另一個世間。而她早就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連記憶都似有若無,變得無從尋覓。

  「鄧小姐還認得我,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聽說小姐你病了,還說要來看你……」

  秦桑聽了越發覺得難受,從前的人和事,索性她是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這世上繼續受苦受難。鄧毓琳當初那樣幫她,還從家裡偷了錢出來給她。秦桑還記得鄧毓琳那滾燙的手心,她把鈔票和洋錢都塞在自己手裡,硬硬的,好大一卷。鄧毓琳的眼睛也亮得驚人,烏黑的眼珠望著她,急切的說:「秦桑你走吧!到外國去,去投奔光明與自由!」

  光明與自由……可她最終卻沒有走脫。陷在這泥淖一般的境地,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到從前的朋友

  朱媽憂心忡忡的問:「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麼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她不想多說話,只隨口「嗯」了一聲。朱媽忙著張羅伏侍她上樓,替她鋪開被子,放了帳子,讓她躺下歇息。秦桑這一病好幾個月,總是躺著的時候多。一躺下來,此時倒像是馬上要睡著了,疲倦的闔上了眼睛。

  等朱媽那小腳「篤篤」的聲音消失在房門外,秦桑卻又重新睜開眼睛來。這房裡還是新房的佈置,水紅綾的帳子,灩灩的仿佛仍存著一縷喜氣。帳頂上繡的百蝠百子圖,還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樣,密密匝匝的彩線刺繡,一團團的花壓下來,仿佛就朝人直壓下來,望久了直發暈。秦桑閉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輕輕的搖動著。整個世界都在微微搖動,這搖動讓她惶恐不安,更讓她有一種虛無飄渺的無力。

  秦桑一直擔心鄧毓琳會真的上門來,可是這事又不能怨朱媽。朱媽對從前的事情頂多曉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鄧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著病,每日在家裡發悶,所以真心的想讓鄧小姐來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無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見到鄧毓琳,每日想起就覺得心中更添積鬱。這樣過了三四天,鄧毓琳終於來了,朱媽倒是很高興,聽到門房通報說有位鄧小姐來拜訪,於是親自到上房來告訴秦桑。秦桑無奈何,只得換了件衣服,出來見客。

  兩年不見,鄧毓琳倒沒有變多少,不過頭髮剪了,原來的藍布衫換成了洋裝,只是圓圓的臉上,仍舊有種少女的稚氣。她見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細牙,說:「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見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潑俏麗,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鄧毓琳已經拉住她的手,說:「幾年都不見,我有好多話跟你說呢。」

  朱媽在旁邊看到她們這幅樣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這位鄧小姐也常常到家中來,同小姐兩個人咕咕噥噥,有著說不完的親熱話。所以她督促兩個丫頭安排了果碟點心茶水,就悄悄領了下人都退下去,讓她們好生說話。'

  秦桑打疊起精神,問了問鄧毓琳這兩年的近況,原來鄧毓琳兩年前出洋,三個月前才剛回來。沒想到那日在街上會遇見朱媽,從前鄧毓琳經常往秦府去,所以認出了朱媽,問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處。鄧毓琳提起不少舊同學,有的出洋留學,有的嫁人生子,還有的與未婚夫一齊投奔革命軍……秦桑只是靜默無言,說了一會兒話,鄧毓琳卻將臉色正一正,說:「秦桑,我此次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幫忙。」

  秦桑見她突然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籠中鳥一樣,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忙呢?」

  鄧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卻隱隱有一縷憂色:「除了你,這忙還真沒別的人可以幫得上。」原來鄧毓琳有個表哥因為跟人結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軍的眼線,關在符遠大牢裡,不日就要審判。鄧毓琳此次來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釋出來。鄧毓琳說:「我那表哥是個公子哥,怎麼會和革命軍有勾結?就是因為去年他家裡盤當鋪的事情,跟人家結了怨,才被人誣陷。他從小在家裡嬌生慣養,壓根沒有吃過苦頭。若是再在大牢裡關幾日,只怕我姨媽都要急瘋了。我那姨媽從二十歲守寡,只得我表哥這一個兒子,若不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秦桑還未說話,鄧毓琳又道:「花多少錢都行,我姨媽就這麼一根獨苗,只要能把人保出來,哪怕是傾家蕩產也願意。」一面說,一面就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見秦桑眉頭微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情,我和你說句實話,希望實在渺茫。你鄭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應該推辭,只怕辦不了,耽擱了你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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