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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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有智手心裡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時只覺得背裡涼嗖嗖的,原來連中衣都已經汗濕透了。如霜倒似無知無覺,皇帝見她立在雨中,絨絨的細雨濡濕了她的鬢髮,而她纖指如玉,掠過鴉鬢,抬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過趙有智手中的傘,向她招了招手,道:「來,隨我去折紅葉。」如霜欣然應允,趙有智欲語又止,但見皇帝擺手不令他相隨,只好站在原處,眼睜睜看著皇帝親自執了傘,而如霜伴著他,兩人並肩而行,漸去漸遠,雨氣清涼如霧,終於轉過塔影,再看不見了。 塔後兩株槭樹的葉子,紅得仿佛要燃起來一般,如霜本作女兒家打扮,一襲月白衣裳,立在紅葉之下,更顯得身姿娉婷,她仰面折了一枝紅葉在手,殷紅如血的葉子簇在臉側,更襯得臉頰隱隱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見你穿過這樣的衣裳。」 她嘴角微揚,仿佛笑容,皇帝見她額頭新傷未愈,淡淡一道紅痕,想起豫王的奏報,心裡倒是若有所動。如霜忽然轉開臉去,輕輕歎了口氣,皇帝亦不相問,過了好久,凝視著那瀟瀟細雨中的紅葉,方才道:「原來你也讀過《題葉集》。」 她垂首細撫手中的紅葉,長長的睫毛闔下來,仿佛如蝶翼般輕顫,聲音亦是低低的,倒仿佛是嘆息:「並沒有讀完。」 他忽然問:「你知道這詞集為何叫《題葉集》?」 葉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紅葉上的水珠,抬起頭來微微淺笑:「先勝武帝題葉為詞,是為《題葉集》。」 皇帝望著她,就像從前從未見過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麼,只是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慢慢道:「這紅葉——若是題在這紅葉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輕輕「嗯」了一聲,道:「那女子姓葉。」 這是宮裡數十年來的禁忌,皇帝聽她忽然提及,只聞雨聲唰唰輕響,雨卻下得越來越大了,如霜低聲細語,一如雨聲:「只是國恨家仇,總叫她如何自處。縱然是兩心相許,情深似海,最後亦不過割袍斷義,不顧而去。」她半個身子在傘外,肩頭已經濡濕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覺得她掌心微涼。 皇帝語氣悵然如嘆息:「憶昔西覺山中日,竹深如海,葉葉有情,方知恍然如夢。」他所吟乃是先勝武帝《題葉集》跋中文字,兩人立在傘下,望著那兩樹紅葉,一時盡皆無言。 兩人皆知葉氏最後自刎而死,而先勝武帝在位二十餘年,再未嘗踏入大佛寺半步。自至暮年病重,方命人於寺中建此塔,然後親幸大佛寺,手植兩株槭樹於塔側。 每值秋天,這兩株槭樹總率先紅了秋葉,點燃西長京滿城的秋色。因此二樹葉紅殷然,比旁的楓槭之類更顯色濃,所以又被稱為血槭。 「這裡原是葉氏自刎之地,宮中傳說,槭樹得了血色,所以才這樣紅。」皇帝仰面望著塔角的銅鈴,叮叮的在風中響著:「便為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頭見如霜一雙燦然如星的眸子望著自己,忽然意興闌珊:「這樣掃興的話,原也不必說了。」 雨絲微涼,偶爾被風吹著打在臉上,如霜只是望著他,目光中無慟無哀,亦無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著他,就那樣望著他。他想起那個雷雨夜裡,閃電似乎將天空一次次撕裂,轟轟烈烈的雷聲劈開無窮無盡的黑暗,獨自佇立在城樓之上,高高的城牆內外,一切都是被噬盡的暗夜,只是如此,卻原來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雲覆雨,誰知曉冥冥中竟註定如此。只是覺得累了,深重的倦意從心底裡泛起來,他淡淡的道:「跟朕回宮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邊。」 如霜仍未說話,一雙眸子如水一般,流動著光與影,她轉頭看紅葉,在綿綿細雨中,仿佛兩樹火炬,點燃人的視線。 如霜似乎真的將前事盡皆忘卻了,回上苑之後,對諸人諸事皆盡不記得了,性情亦不似從前那般桀驁,變得溫和許多。趙有智雖然憂心仲仲,但皇帝倒似淡下來了,並未複冊如霜嬪妃名份。她日日出入正清宮,倒不似嬪妃,卻如女官一般,宮中諸人對她稱呼尷尬,只好喚作「慕姑娘」,漸漸叫了走了,便稱「慕娘」。皇帝待她雖不如從前一般無端寵愛,卻也迥異于後宮諸人,時常相伴左右。 「昭儀娘娘如果不計較,眼看那妖孽又要禍害後宮,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裡設毒計逼死華妃、逼瘋涵妃,氣死晴妃,然後獨霸六宮,闔宮之中,誰不知道她的蛇蠍心腸?」說話的人漸漸傾過了身子,竊竊如耳語:「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清除,否則後患無窮。」 昭儀吳氏半依半靠在熏籠之上,一頭墨玉似的長髮低低的挽成墮馬髻,橫綰著十二枝錯金鏤步搖,細密的黃金流蘇漱然搖動,泛起細碎的金色漣漪。聽人說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過伸出手來,青蔥玉指半掩著櫻唇打個呵欠,神色慵懶:「還有呢?」 「還有?」說話人的仿佛有點意外,遲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聽人說,這宮裡的人也稱我是妖孽。」 說話的人臉色蒼白,勉強喚了聲:「娘娘……」 逐霞櫻唇微啟,漫不經心般呼了一聲:「來人啊!」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她隨手一指:「此人挑撥離間,留不得了,拖出去。」兩名內官上前來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開恩……娘娘……」終於被拖了出去,立時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嘴,再不聞一點聲息,殿中轉瞬就安靜下來,只有銷金獸口,吐出縷縷淡白煙霧,逐霞伸出手指,慢慢磨挲著那香爐上的垂環,花紋細膩精緻,觸手微涼。 出了恁會神,她又喚:「惠兒,侍候更衣。」 惠兒扶她起來,陪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園子裡走走?」 「咱們瞧瞧慕娘去。」 惠兒道:「娘娘,王爺有吩咐,未得輕舉妄動。」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廢妃,如此亦未複冊,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間廡房,雖然收拾的乾淨,室中不過一榻一幾,逐霞一進門便見如霜坐在窗下繡花,一張繃架橫在窗下,屋子裡便沒有多少多餘的地方,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望了一望,見逐霞扶著惠兒進來,如霜並未起身,轉過頭去又接著再繡。 逐霞見她繡的是梅花,墨梅,白緞底子黑絲線,黑白分明,仿佛水墨畫一般,斜斜幾枝,上方疏疏一鉤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鐫然如畫。針法極為靈巧,其實京中世族女兒都有一手好繡活,慕氏的女兒,自然也不會遜於旁人。如霜自顧自垂首繡著,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兒便帶上門,自去守住了院門。 室中極靜,幾乎能聽見針尖刺透緞面的聲音,過了半晌,逐霞方才一笑:「慕娘真是好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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