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二四


  華妃眼中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雙唇顫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便在此時,忽聞身後有人哇一聲大哭起來,便來是涵妃掙脫了宮女的攙扶,奔出殿門來。見皇帝佇立階前,涵妃撲下玉階,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只是放聲大哭。皇帝本就煩燥暴怒,聽她哭得慘烈,口口聲聲喚著兒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慟。內官們忙去攙扶,哪裡扶得起來。皇帝冷冷望著華妃,道:「縱不是你的骨肉,亦喚你一聲『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華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絕不會去謀害皇長子。」涵妃神智混亂,指著華妃,尖聲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誰知道一併害了我的杼兒,我可憐的杼兒啊……」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杼兒,為娘對不住你,為娘鬼迷心竅,聽了這女人的話,任由她去下毒,誰知那天殺的淑妃會給你也吃一碗羹,為娘怎麼知道……」她邊哭邊說,形如瘋顛。華妃厲聲道:「涵妃!你可真是瘋了,我何嘗下毒謀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齒的道:「你才是個瘋子,你勸我說,淑妃有孕,如果生個兒子,只怕皇上會立為太子,勸我早作計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當日她和臣妾說的話,臣妾記得清清楚楚……」她又呵呵得痛哭起來:「杼兒啊,都是為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噴出火來,隨手拔出身邊近侍所佩長劍,「嗆」一聲擲在華妃足下,說道:「你好生了斷,朕會依皇妃之禮葬你,不讓你父兄蒙羞。」華妃身子一軟,昏了過去,宮女內官雖然黑壓壓跪了一地,竟無一人敢去攙扶。皇帝道:「命烏有義來監刑。」再不回顧,轉身而去。

  豫親王見皇帝大怒而去,已經知道不妙,但他雖是親藩,亦不便擅入後宮內殿,只得憂心仲仲,在清涼殿侯旨。好容易遠遠望見輅傘招展,內官前呼後擁,簇擁了皇帝而返。他直挺挺的跪在那裡,長身而磕:「臣弟請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處甚多,請皇上允定灤查明後再作處置。」

  皇帝並沒有答話,因為烏有義已經趕回覆命,他所捧一柄雪亮長劍,磕了一個頭,聲音有幾分僵硬:「萬歲爺,華妃娘娘自裁了。」

  豫親王萬沒料到短短片刻已經驟然生變,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見烏有義跪在當地,所捧劍鋒刃上鮮血兀自滴滴滾落,他緩緩歎了口氣,淒然道:「宮中連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親王本來有一腔話要說,但見他神色落寞,滿面憔悴之色,話到嘴邊又咽下,只叫了聲:「四哥。」

  皇帝道:「難為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話,豫親王卻幾乎差點落下淚來,忙收斂心神,勉強道:「皇上不必思慮過重,一切善後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所謂「善後」的事有很多,皇長子年幼夭折,治喪之事雖有成例,但皇帝悲傷之余,下旨追諡皇長子為「獻惠太子」,於是禮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諡太子的喪禮。華妃之死雖然極力遮掩,但朝野間漸漸生了流言,說道是她謀害獻惠太子,故為皇帝賜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華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樁急需「善後」之事。還有皇長子生母涵妃,自從皇長子歿後便神智失常,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之時就痛駡華妃,詛咒她害死兒子,大哭大鬧,尋死覓活。糊塗之時便抱著枕頭死也不肯放手,將枕頭喚作「杼兒」,起居飲食,無時無刻不要抱在手裡,至此無一日安寧。皇帝只得命人將涵妃遣回西長京,這便又是一樁「善後」。而淑妃慕氏雖然自鬼門關上撿回條性命,但身體至為虛弱,御醫每日換更輪侍,屢見兇險。

  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張臉都尖尖的,仿佛一枚小小的杏核,雙眸漸開,亦無半分往日的華彩。皇帝見她終於醒來,欣喜萬分。如霜神色恍惚,見他面容憔悴,欲抬起手來,可是無力而為。皇帝忙俯下身來,只見她淒然一笑,過了許久,方才說:「你瘦了。」這三個字如綿似絮,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纏纏繞繞到心腑間去,軟軟薄薄,竟生出一種異樣的惶然無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下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闔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驚醒了她,正待要悄然自去,忽聽她語聲極低,喚了他一聲:「定淳」,不知為何,他竟然不敢出聲答應,她如夢囈一般:「我對不住你。」

  定淳,我對不住你。

  是誰?曾盈盈有淚,那樣悽楚無望,就那樣望著他。

  大雨騰起細白的水汽,仿佛是有一百條河流從天際直沖而下,透過密密的雨簾,九重宮闕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漸漸模糊,如同一片泓灩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龍緙金袍袖間氤氳著甘苦芳冽的瑞腦香氣,仿佛帶著雨意的微涼,輕觸在她的臉龐上。他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我只想知道,這麼些時日以來,難道你半點真心也無?」

  她並不答話。

  過往是一條殘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生冷而堅硬,可是總有溫軟的一刻,便如那日她于漫天大雨中忽然轉身,終於投入他懷中。

  那樣溫軟,帶著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和著無盡的雨水與淚水,仰起臉來,分明還是含著淚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懷中。一任雨水與淚水,打濕他的衣襟。

  曾經,那樣緊,那樣緊緊的,擁有過幸福。

  他幾乎窮盡二十餘年的人生,才尋覓到的幸福。

  不曾想過失卻,於是措手不及。才會椎心刺骨,銘記永痛。

  以為永不會再來了。

  如霜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輕飄飄的羽,身不由已被風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摟著她,她削瘦得厲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得仿佛一捏就會碎掉。他輕輕籲了口氣,道:「那咱們就回家去——回宮去。」

  第十六章 荷葉羅裙一色裁

  天氣熱得似要墮下火來,筆直一條驛道,兩側並無樹木蔭蔽,青石被烈日曬得發出刺眼的白光,馬蹄踏上去,蹄鐵幾乎要濺出火花來。迤邐百來人的行列,午後沒有一絲風,十七對頂馬是戎裝的校衛,三十四匹馬亦是調教得極佳,步步都踏得齊整劃一,如踩著鼓點。十餘對旗幟皆垂貼在旗杆上,走動時偶爾帶動展拂開些,方顯出黑幟上金線所繡螭龍,分明是親藩方許用的儀仗。侍衛們早就汗濕了外衣,濕了曬乾,幹了又汗濕,此刻背心裡早凝出一圈白色的鹽霜,卻只是沉默的控著馬。

  「狗娘養的天氣。」馬上的少年喃喃說道。

  「哧!」徐長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雖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但身為近侍,立刻收斂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樣子,板著面孔說:「十一爺,您身份尊貴,可不能隨隨便便張口罵娘。」

  少年生得極為俊美,朗眉星目間自有一種異彩,嘴角微沉,卻是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徐長治在心裡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幅好容貌,怨不得敬親王初入軍中,人人皆存輕慢之意,還給他取了個綽號「粉面郎君」,原是譏笑他生得俊弱。誰知這位少年親王年來摸爬滾打,同軍士一樣吃糠咽菜,衝鋒陷陣的時候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塞外風霜磨礪,身子骨並不見變得粗壯,還是那般俊弱模樣,眼神卻漸漸如蘊寶光,更有一種飛揚跳脫的不羈。

  「一往京城走,連罵娘都不許了。」敬親王甚是懊惱:「想想就覺得沒勁。」

  「王爺,要是見了皇上,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徐長治隱有憂色,西長京不比關外,可以任意嘻笑怒駡,一舉一動,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況且皇帝雖與敬親王是一母同胞,素來卻有些心病。敬親王樣貌俊弱,卻生就一種火爆脾氣,強性子上來任誰也攔不住,所以徐長治憂心仲仲,怕他又在御前頂撞。敬親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卻是難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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