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一七


  如霜正極力從雜遝的蹄聲中分辨那鸞鈴聲聲,兀自出神,撿兒素聞她性子有些古怪,不敢再多說,替她剔亮了燈,就和栗兒默默退到外艙去了。如霜聽那鸞鈴聲漸馳漸近,鈴聲清脆悠遠,隔得再遠亦能聽得清清楚楚,唯有紫金所鑄鸞鈴方才有這樣的脆響。她心如輪轉,一刹那翻過好幾個念頭,聽那鸞鈴漸行漸近,分明已經就在堤岸上離自己的座船不遠處,她拿定了主意,「哧」一聲吹滅了燈,卻也並不動彈,靜靜坐在桌畔。

  這晚沒有月亮,倒是滿天的好星,隔著窗上的綃紗,星光黯淡映入艙中,一切都在朦朧的黑暗裡勾出個邊廓。高的是櫃子,矮的是案幾,手邊桌上擱著一隻細白瓷花瓶,裡頭拿清水供著的是數枝翠柳,還是登舟前她隨手在碼頭畔折的。那柳葉清雅的一點氣息,和著自己衣袖間的熏香,幾乎淡得嗅不出來。但浴在這樣的夜色裡,一切都柔和而分明起來,連同心底那些敏感不能觸及的思緒,一一都清晰得浮了上來。何去何從,並不是她能做得了主,但曠野星空萬里,舷下浪聲輕吞入耳,一切的人語人聲都成了遙不可及,江風清涼鬱鬱,帶著水意的微冷,吹拂垂著的綃紗簾幕,一重重的紗簾在風中忽而鼓揚,像翻飛著輕薄蝶翼。往事那些慘痛而血漓的驚悸,終於有了片刻的退卻。

  就在她失神的這一刹那,窗外忽然有高大的人影一晃,分明是個男人的身影。內官應該有冠帶,外間那人影倒映在窗紙上清清楚楚,此人並無冠帶,她一個念頭轉完,立刻張口大叫:「快來人,有刺客!」

  第十一章 人生悵惘隔滄溟

  那個「刺」字還未出口,舷窗之外忽然炬火大明,前後船上數十盞燈籠火把瞬間燃起,頓時映得江上江下火光一片,岸上亦有燈籠火把驟然亮起,燈籠太多太亮,隔著窗子如霜都幾乎睜不開眼睛。只聽窗外「撲通」一聲水響,內官的嗓子既尖且細,在寂靜夜中分外刺耳:「刺客跳江了!抓刺客!快來人啊!刺客跳江了,快抓刺客……」跳板上步聲雜遝,舷板下為中空,腳步聲聽上去更多更亂,岸上人馬喧嘶,無數燈籠火炬向這方湧來,只聽得「撲通!撲通」連聲水響,想是禦營的官兵跳下江去追捕刺客。

  外頭人語喧雜,緊接著響起倉惶的叩門聲:「慕姑娘!慕姑娘!」正是宮女栗兒的聲音,不聞她答話,外頭的人似是著了急,用力踹開艙門,十餘盞燈籠一擁而入,艙中頓時明亮如白晝。見她好端端的坐在那裡,為首的內官似是松了口氣,說道:「姑娘受驚了。船上鬧刺客,禦營的人已經下水去追捕了,請姑娘放心。」

  如霜識得此人是華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廖存忠,當下並不答理,栗兒道:「真真嚇煞人了,好在姑娘還沒睡。」

  如霜命撿兒取了蠟釺來,重新點燃桌上的燈,執了那小銀燭剪,親自剪亮了燈芯,方才慢條斯理的道:「這樣熱鬧的晚上,我可捨不得睡覺。」

  廖存忠素聞她性情古怪,躊躕一下正打算請退,外頭已經通傳華妃來了。廖存忠迎了出去,只見前導的四盞鎏銀八寶明燈漸行漸近,夜間風大,華妃系了件大紅斗篷,更顯風姿綽約,由宮女內官簇擁著款款而至。華妃扶著廖存忠的手肘進得艙來,如霜素來不理會宮規禮儀,端然坐在那裡,無動於衷。華妃倒若無其事,說道:「真沒想到出了這種事,我一聽見說就趕過來了,好在沒有傷到人,這刺客實在是膽大包天,也不怕淩遲處死,誅連九族。」

  如霜素來不愛說話,手中執著那柄泥金紈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華妃見她不理不睬,雖然生氣,但不願與她計較。正在此時,外頭進來名內官,跪下稟奏:「啟稟娘娘,刺客抓到了。」

  刺客因嗆水太多已經淹死了,禦營的人撈起的只是屍首。無數火把照著那濕淋淋蜷曲的身軀,有人將刺客的臉扳過來,炬上火焰被風吹得呼呼直響,那光也忽明忽暗。華妃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卻猶是一陣噁心。這樣身份不明的男子是如何混上宮眷所乘的樓船,實在令人費解,所以遍搜刺客全身,結果只找到一塊玉珮,內官忙呈與華妃。

  華妃見那玉珮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膩白無瑕,鏤刻一片傾卷荷葉,葉下覆一雙鴛鴦,雕工極其精美,底下結著同心雙穗。那絲穗雖早被江水浸濕透了,亦並未褪色,端端正正一雙萬年如意同心結,這種結法極有講究,民間是不許用這種「萬年」花樣的。華妃見那玉珮底下系著這樣一個結子,更兼那玉質雕工精美無匹,這樣東西出自內府無疑。便叫廖存忠:「去查檔,看這是哪個宮裡的東西。」

  如霜此時方閑閑的道:「不必了,這是我的東西。」

  華妃道:「慕姑娘的東西,為何在刺客身上搜了出來。」

  如霜漫不經心的道:「這就要問撿兒了,這玉珮我下午賞給她了。」臉上微帶譏誚之色,華妃見她神色鎮定,便喚過撿兒來盤問。

  撿兒早就面無人色,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華妃道:「你就是撿兒?這東西如何到了刺客手中?你老老實實告訴本宮。」撿兒嚇得渾身瑟瑟,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華妃道:「你不願說也不要緊,我自然有讓你說的法子。」立刻命人去取籤子來。

  撿兒早聽說過竹簽釘指之刑,嚇得魂飛魄散,連聲哭道:「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這玉珮是慕姑娘給我,叫我交給張勝寶,說張勝寶自然知道給誰。」

  華妃問:「誰是張勝寶?」

  撿兒道:「是禦膳房裡打雜的一個內官,他每日要買菜,我們總托他往行宮外捎東西。眼下在船上,也只有他們廚船上的小艇可以靠岸。」

  華妃轉臉望向如霜,見她坐在那裡紋絲不動,置若罔聞。於是吩咐廖存忠:「去傳張勝寶來。」

  張勝寶沒能傳來,廖存忠旋去即返,臉色十分難看:「娘娘,張勝寶适才畏罪跳江自盡了。」

  華妃似是十分意外,又望了如霜一眼,道:「如今人證物證皆在,只能先委屈慕姑娘了。」吩咐將撿兒與栗兒都帶走,另換人來陪伴如霜,又命將如霜的樓船嚴加守衛,不許任何人進出。華妃道:「先委屈姑娘一夜,明日一早,本宮就派人去稟告皇上,如何處置,但憑聖意聖裁。」說著起身道:「姑娘先歇著吧,橫豎明天皇上就知道了。」

  如霜此時方才開口道:「我只怕我活不過今夜。」

  華妃臉色一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如霜站起來,以扇柄拔開綃紗簾幕,眺望窗外不遠處岸上的點點火炬:「我今晚若是死了,明日皇上問起來,你們只要說我是因姦情敗露羞愧自盡,便可推得一乾二淨。這一套連環計,先是誣我與人有奸,再來從容取我性命,最後一步當然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回首凝視撿兒:「三個人證已經死了兩個,你難道不害怕麼?」

  撿兒本來跪在那裡猶未起來,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

  華妃急怒交加,冷冷道:「你這話含沙射影血口噴人,是說今夜之事乃是本宮誣陷於你了?」

  如霜並不答話,轉開臉去。華妃氣得滿臉脹紅,廖存忠見機不對,立刻道:「娘娘,不如即刻派人回奏皇上,恭請皇上聖裁。」華妃猶未說話,外頭一聲接一聲的通傳進來,內官清清楚楚的聲音回奏:「娘娘,豫親王請見。」

  華妃十分意外,豫親王本是隨在大駕左右,黃昏時分還有驛報來,知會眾人皇帝已駐蹕樂昌行宮,統領蹕警的豫親王自然應該在樂昌,如何會夤夜至此。何況雖在船上,亦為行宮,夜色已深,親王不便擅入有宮眷的樓船。華妃聽說他來了,料是奉旨前來的,只得事出從權,命人放下簾子,隔簾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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