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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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驚就醒了,只覺得手臂酸麻,身上卻搭著薄薄的毯子,想是吳媽替她蓋上的,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了多久,看那窗外天已經漸漸發白,本來夏季夜短,已經快天亮了。她就坐起來,衣襟上卻滑落了幾星花瓣,她拾起來看,那茉莉雖然已經枯萎,但猶有殘香。她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戴著那顆「玥」,下意識地向頸中摸去,不想一下子摸了個空,心陡然一沉,幾乎是瞬間就生出一身冷汗來,只想:珠子到哪裡去了? 她一著急,連忙起床梳洗,心想那珠子定是昨晚遺落了,如果不是在自己坐回家的黃包車上,就應該落在了汽車上,惟今之計,得趕快去找。她本來是很貪睡的人,連吳媽都很驚詫,說:「小姐怎麼起得這樣早?」尹太太見她下樓,也心疼地說:「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後天就是吉期了,明天只怕半夜裡就得起來預備,到時候很累人的。」靜琬「嗯」了一聲,尹太太只她這一個女兒,很是偏寵,見她心不在焉,於是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別不是這兩天累著了吧。」 靜琬只是隨口敷衍著母親,只想著首先要去三槐胡同告訴嚴先生,他與程先生認識,可以先叫他去問是否落在那位程先生車上了,如果沒有,那可就麻煩了。正在這樣盤算著,福伯來通報說有客人拜訪她,因為她平常也有許多男同學來往,所以尹太太沒有介意。靜琬拿起名片一看,見是「程信之」三個字,心中一喜,想著莫不是那位程先生,忙叫福伯請到小客廳裡去。果然是那位程先生,遠遠就行了西式的鞠躬禮,開門見山說道:「這樣貿然來拜訪小姐,本來十分不應該,但小姐昨天將一樣很貴重的東西遺忘在了我的汽車上,所以我十分冒昧地前來奉還。」 靜琬心下窘迫,心想他出身世家,見識廣博,這樣一顆明珠的來歷,只怕早就識得,怪不得昨晚在車上乍然一見,神色間自然而然就有所流露。自己當時只顧想著心事,竟然沒有半分覺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心中只是七上八下,那位程先生卻若無其事,說道:「舍妹對於這種東西很是喜愛,所以上次我才在洋行替她訂了那枚戒指,小姐的這顆明珠,只怕也是從東瀛來的養珠吧。」 靜琬聽他故意為自己解圍,心下一松,含笑答:「是啊,這是養珠。」那位程先生道:「這樣出色的珍珠,惟有小姐這樣出色的人來佩戴,才是相映生輝。」雖然這樣一句恭維話,可是由他口中說出來,卻極是自然,並不給人客套之感。 十八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裡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地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余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佔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餘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出神,明香忙接過報紙,又給她倒了一盞熱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鬚眉,時時關心國事新聞,只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麼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只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准得一敗塗地。」 只聽「咣當」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嘴裡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囉嗦。」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裡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面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讚歎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裡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裡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粧檯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鐘,鐘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仿佛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裡,怔怔地發著呆。尹太太愛憐地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麼,臉怎麼這樣紅?」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鬢髮,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裡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裡,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得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了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麼對不起媽媽的,只要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鬆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裡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所以絮絮地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面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建彰只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他問:「怎麼了?」聽筒裡只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麼,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臺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地檢點手袋中的東西: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只金懷錶。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她悄悄地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裡飄展著,「嘩嘩」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仿佛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裡的老李坐在籐椅裡,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裡,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只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裡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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