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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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進門之後,她抱著熱水袋,他抱著她,半晌她才緩過勁來。後來就發燒,高燒不退,他急得請假在醫院照顧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從來沒有那樣病過,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虛弱下來。每天進出醫院,打點滴,一袋一袋的藥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經不太好找到合適的針位,護士拍打著她的手背,悶生生的一種疼,可是有他在,他會用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針頭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樓,樓道狹窄陰暗,大白天的,腳步稍重,聲控燈也會亮,四樓左側,看到熟悉而陳舊的綠色防盜門,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裡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欄。她伸手在包裡摸索,沒有,夾層裡袋統統伸進手去摸,沒有。索性將包裡的東西統統倒出來,蹲在地上一樣樣地找。 手機、錢包、化妝鏡、口紅、粉餅、紙巾、鑰匙……她耐心地一樣一樣翻,將包裡每個旮旯都翻過來,最後終於有只小小的絨線袋跌出來。 絨線袋裡裝的鑰匙,匙圈上頭還系著一隻桃木小牌,一面刻了三個字,「九月生」,另一面是彎彎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買給她的,她是陰曆九月生。所以他買了這個桃符給她帶著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這樣孩子氣,甚至還有點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義者。她總是忘記帶鑰匙,所以他拿絨線袋替她裝了,總是記得替她擱在隨身的包裡。這麼多年她換過一個又一個手袋,只有這個絨線袋,總是牢牢記得擱在包裡。 這是家的鑰匙,當那天歹徒搶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為包裡有這串鑰匙,她不能沒有這串鑰匙。 那是回家的鑰匙。 那是他與她的家門鑰匙。 她手心裡有一點汗,捏著鑰匙硬硬的,硌手。 房東並沒有換掉防盜門,但鎖肯定早已經換掉了。 她覺得悲哀,眼淚突然簌簌地掉下來。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地離去,就這樣拋下了她。 曾經有過的幸福,如今已經與她隔了千山萬水,她曾有過的一切,都曾經在這扇門後。咫尺之遙,觸手可及,她曾有過的一切。她抓住門的鐵齒,不想讓自己哭出聲。可是終於沒有忍住,她拼命地拍著門,就像瘋了一樣,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來了!孟和平!你開門,孟和平,你開門……」 她知道自己是發了瘋,底下樓道裡的燈驟然亮了,她抓著門上的鐵柵欄,任憑眼淚刷刷地往下淌,整個世界早就遺棄了她,他已經遺棄了她,拋下了她,自顧自地走了。如同這把鎖,已經換掉,已經摒棄,將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整個世界早就已經摒棄了她,她再也無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亂將鑰匙往鎖眼裡塞,絕望般用力扭動,哪怕讓她再看一眼,哪怕讓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經有過的幸福,那些她永遠再也無法得到的幸福。他怎麼能就這樣拋下了她,殘忍地自己走掉。 她曾有過的一切,都只在這扇門背後。 「孟和平!我回來了!你開門,孟和平……」 她抓著鐵齒,絕望地扭動著鑰匙,就像瘋了一樣,他不能就這樣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這樣自己走掉。 門鎖哢嚓一聲被她擰開了。 她傻瓜一樣站在門口。 房東並沒有換掉鎖。 屋子裡一切都整整齊齊,像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所有的傢俱都在原來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廳一目了然,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塊錢買回來的簡式掛衣櫃。臥室實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廳裡。這衣櫃還在原來的地方,連灰塵都沒有落上半點。 地剛剛拖過,瓷磚上還汪著水。孟和平拖地從來不絞拖把,所以瓷磚上總會汪著水。桌子上兩杯茶還騰騰冒著熱氣,她性子急,喜歡喝冷的,所以他喝茶總是替她也涼上一杯。兩隻杯子並排放著,不遠不近,嫋嫋冒著熱氣。向陽的窗臺上擱著一隻玻璃花瓶,瓶裡插著一捧薑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隻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應該飛走了。 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連步子都不懂得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裡面。通往陽臺的紗門開著,北風浩浩地吹進來,風吹到臉上是冷的,又是熱的,滾燙滾燙地滾下去…… 陽臺上放著籐椅,他一個人窩在裡面,臉上蓋著大疊的小報,仿佛是睡著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間夾著一根煙,那一星紅芒已經燃得快要燒著他的手。 她站在那裡,就像是做夢一樣,只有眼淚不停地往外湧,她不敢動,她怕一動,這個夢就會醒來。她只怕自己是在做夢,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瀕臨崩潰前的幻覺。 他動了一動,卻沒有掀開報紙,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佳期……我剛剛又聽到你在叫我開門。」 他一動未動在那裡,聲音低低的:「你怎麼老是忘記帶鑰匙。我一直隔幾天就回來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麼的,你總不回家,家裡也不能變狗窩啊。我只能等這最後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別以為我是等你呢,我是沒遇上一個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還會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這麼多年找來找去,就沒能再找著第二個你。」 她咬著嘴角哭出聲來,俯身終於伸出手,慢慢將他臉上蓋的報紙掀掉,他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來,原來並不是做夢,原來這一切並不是自己在做夢。她的眼淚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地落在他的臉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是隔了這麼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他的臉,隔著模糊的淚光,只覺得瘦,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是當年那樣光潔飽滿。她的眼淚簌簌地落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仿佛他與她在一同流淚。 他仿佛是夢囈一般:「佳期?」 她拼命點頭:「是我,是我。」 她問:「你為什麼沒有走?」 他說:「我怕你萬一回來,見不到我。」 她緊緊地抱著他,他伸開雙臂,也緊緊地抱著她。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機場,快進安檢的時候我就想,我這一走,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離開我,我本來打算出國去讀博,也是臨上飛機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我不能走,我已經跟你隔得那麼遠,怎麼能還離你越來越遠。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裡,因為你在這裡。」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我一直怕,怕見著你。」他喃喃地訴說著,像個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她只是流淚。 「我媽媽是前年過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說,對不起,請你原諒她。其實到了最後,她後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為我根本沒能讓你幸福,而是讓你吃了那麼多的苦,這麼多年,我沒有資格再愛你,我怕再見到你,可是我沒有法子,我沒辦法讓自己忘記你。」 她流淚滿面。 任由他緊緊地抱著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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