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四五


  沙發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地窩陷進去,咖啡香氣濃郁,浮有漂亮的葉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沒想到誤打誤撞還可以找到這樣地道的一家咖啡館,芝士蛋糕還沒有送上來,音樂是輕曼動聽的爵士,她幾乎要睡著了。

  走道那頭的沙發裡有女子在低聲講電話,店中燈光輕柔,將她側影輪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將衣服穿得這樣漂亮,一身濃烈的黑,只圍一條大花絢麗的披肩,那披肩綴數尺來長的流蘇,搖動不知多少顏色,如潑如濺,仿佛爛醉流霞淌在肩頭。圍襯出一張燦然如星的臉孔,那種肆意的美麗,竟似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驚豔。

  或許是在與戀人通話,細語喁喁,偶然抬頭,明眸善睞,望之竟如生煙霞。

  這樣的出眾,上天真的偏愛她。

  正好店中音樂在此時靜止,佳期依稀聽到她正說:「那麼你過來接我吧。」

  連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許是熱戀中人的特質。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來就餓了,越發覺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貪婪。一塊蛋糕猶未吃完,有客人冒雨進店中來,咖啡館並不大,一眼即可望見來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頓時呼吸困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別提多狼狽。

  他大步走過來,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個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該死的蛋糕終於順利地滑下去,一口氣好歹順了過來。

  太丟人了,急急捧著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虛。

  「正東。」

  過道那頭的女子在喚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沒有動,佳期手裡還捏著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敵不動我不動。

  「正東?」

  身後的語氣裡已經有了幾分疑惑,他還是沒有動,佳期乾脆放下了杯子,站起來一本正經地寒暄:「阮先生,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這樣虛偽透頂的語氣,連她自己都覺得牙酸,他挑起眉頭,仿佛是不滿:「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樣的天氣,他只穿一件深色開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來赴美人約會,哪裡有半分病人的樣子。佳期在心裡想,除了臉色難看了一點,倒依舊是風流倜儻。

  在飛機上打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腹稿,結果看來一句也用不上,她乾脆實話實說:「令堂托我來上海看看你,於是我就來了。」

  他哦了一聲,神色冷淡,轉臉向她介紹身後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對方介紹她:「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來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會。」

  雖然阮正東身邊向來多美女,但能見到這樣出色佳人的機會也不多,果然是幸會。

  佳期與她握手。

  氣氛有點怪異,或許是因為盛芷嘴角那縷若有若無的笑意,佳期有點憤然,並非她自己死纏爛打追到上海來,再說她怎麼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來會佳人。佳期轉頭望了一眼阮正東,他突然問:「你吃飽了沒有?」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據說人看到美女就會反應遲鈍,果然。

  「吃飽了我們就走。」

  雨已經停了,盛芷自己開一部黑色英國雙門小跑車,灑脫地向他們道別,然後駕車閃電般呼嘯而去。

  天氣很冷,佳期呼出大團的白霧:「不好意思,攪了你的約會。」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她說:「你媽媽很為你擔心,因為出院的事,其實上海這邊也有很好的醫院,治病總不能半途而廢。」

  他看了她一眼:「你說完了沒有?」

  這樣冷的天氣,剛剛從暖氣充分的咖啡館裡出來,太冷了,凍得人腦子發僵所以反應遲鈍,她脫口又「哦」了一聲。

  「回家去。」

  冷著臉扭頭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風吹起他的大衣,撲撲地翻開,露出裡面深灰襯裡,仿佛鴿子的羽翼展在風裡。冷空氣嗆在鼻子裡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著吃力,上氣不接下氣。亦步亦趨終於跟到車邊,他拉開車門,乾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開另一邊車門,把手提袋扔進車裡,十分乾脆地告訴他:「我不回去。我搭了兩個鐘頭的飛機,跑到這裡來不是來看你發大少爺脾氣的。我隱忍你是因為你身體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臉色,被你呼來喝去。我告訴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醫院。」

  然後上車,泰然自若關好車門。

  他扶著車門站在那一邊,仿佛是啼笑皆非。

  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上車啟動。

  他依舊繃著臉:「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張信用卡,賭氣問:「上海最貴是哪一家?金茂君悅還是上海四季?」

  他終於瞥了她一眼,減速將車轉彎掉頭。

  車子駛回她曾按了許久門鈴的地方,大門式樣老舊毫不起眼,駛進去後沿著幽深弧形的車道一轉,視線裡才出現精心佈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噴泉。花園裡筆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數十年合圍粗細。還有兩株極大的香樟樹,依舊濃翠如蓋,掩映庭院深深。車道一直駛到盡頭,才看出樹木掩映後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頗有些年代,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因為舊,因為大,客廳空闊似殿堂。傢俱陳設老舊,壁爐裡竟然還生著火,米色的地毯上躺著一條哈士奇,頭擱在爪子上,睜著褐色的眼睛看著她,模樣氣質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種兇狠被慵懶完美地掩飾了,見她走近亦不動,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這樣的狗,倒真像是他養出來的。

  「喝什麼?」他十分客氣地問,看來竟打算將她當成一位客人來招待。

  其實她沒有吃飽,還是半饑餓的狀態,而且站在這樣殿堂似的深曠空間裡,人也覺得冷,還是那個詞——饑寒交迫。

  她說:「蛋炒飯。」

  「什麼?」

  「我要吃蛋炒飯。」佳期在心裡歎了口氣,在這種好似電影佈景的大宅中提出這種要求,不知會不會遭打雷劈。

  阮正東請了位很好的廚師,起碼炒出來的揚州炒飯十分地道,蝦仁新鮮,火腿丁鹹香可口,連青豆都顆顆酥軟。廚房送來時配了一碗干貝冬筍湯,這樣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來的風格,處處都挑剔,處處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遠處的沙發上,舊式的沙發又寬又深,顯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點,仿佛陷在那沙發裡。那條哈士奇就趴在他足邊,睜著那雙褐色的眼睛,她吃飯的時候他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煙,並沒有點燃,含了一會兒又取下來。

  吃飽了之後他對她說:「你還是回去吧。」

  語氣已經平淡,她反倒覺得難過,從前她吃飽了就會好過一點,現在漸漸失效,吃飽了仍舊難過。

  「為什麼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點生硬,「總之請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來干涉。」

  她靜了一會才說:「原來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屋子裡沒有開燈,壁爐一點火光映在牆壁上,他的臉在陰影裡,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從前我還想著,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後來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許多東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擁有,佳期,你其實很好,可是我不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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