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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佳期心裡亂七八糟的,提著那沉甸甸的保溫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的樓。茫然地抬起頭來,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醫院大門口,黃昏時分馬路上車流熙熙攘攘,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騰出手來再試著撥他的手機,還是關機。掛上電話佳期覺得十分茫然,這才仿佛知道,現在自己除了他手機號碼,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聯絡到他,可是他聯手機也關了。

  到了晚上,她已經撥了無數遍阮正東的手機,仍舊是那句請稍後再撥。佳期不由著了急,只擔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麼變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他為何突然執意要出院,而且還這樣匆忙。

  她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東的電話仍然關機,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後終於打電話去電視臺,輾轉周折,費了很大的勁才問到阮江西的電話。

  阮江西遠在雲南出差,接到她的電話十分意外,聽她說阮正東出院,更覺意外:「什麼?你等一等,我打電話回家問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打電話回來,語氣裡已經有隱約的焦慮:「他沒有回家,家裡的工作人員說他沒回過家。我打電話到他公寓沒人接。西山和密雲兩邊別墅的人也說他沒回去過。這幾天我媽陪我爸出國去了,我哥肯定是瞞著她辦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覺得害怕。

  下班的時候,佳期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搭地鐵,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經有許多年不再搭這條線,沒想到短短數載,這條線路已經如此擁擠。空調車上仍是摩肩接踵,擠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天氣太冷,車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朧的車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來,而她夾在擁擠的人潮裡,什麼也不願意去想。

  後來上車的人實在太多了,車裡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車裡空氣不好,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終於下了車。

  下車後抬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玉淵潭。

  天氣很冷,許多公汽正在離站,一輛接一輛,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風裡,仿佛無所適從。

  她把手插在衣袋裡,走到公園大門去,門口的管理員有點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經快閉園了啊。」

  進公園後,順著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這公園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最後一次來,是跟孟和平。櫻花節人很多,為了搶一個好位置拍照,等了許久,合影又央另一對情侶幫他們拍。

  那些照片後來都沒有了,在落英繽紛、飛紅成陣的花雨裡,他擁著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鏡頭裡,露出幸福的笑顏。

  有老人慢跑從她面前經過,篤篤的步聲,很有節奏。風很冷,凍得她腦子發僵。她掏出手機,翻到電話簿的阮正東,準備按下撥出鍵,可是遲疑著,終於還是關上滑蓋。

  她一直坐到閉園,肚子很餓,於是從公園出來就走到必勝客去,就著熱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噓不已,最後將披薩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覺得自己餘勇可嘉。

  吃飽了,人就會比較快樂。

  周靜安常常這樣說。

  可是她現在吃飽了,卻一點也不快樂。

  就這樣渾渾噩噩直到週末,因為忙,人倒有點麻木,阮正東就這樣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跡。起初她還每天撥好幾次他的手機號,可是永遠是關機,漸漸她不再撥了,她也想過是否再給江西打一個電話,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

  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生說:「傷口癒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

  只是一周,傷口便只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複元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去學校做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界內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束後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臺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

  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麼問題要諮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鬱。」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裡。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弟,而且還會這麼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速食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樂,然後撫著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於強權。」

  佳期覺得好笑:「那你也不能這樣餓著啊,跟自己媽媽有什麼好鬧彆扭的。」

  吳柏鬱說:「我媽那個人你不瞭解,唉,真是一言難盡,唉……」

  他說了一句話倒歎了兩聲氣,佳期看他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不由哧地一笑。吳柏鬱說:「姐姐,你別笑啊,是真的,我媽那個人,連我大哥,就是東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見你那天早上,我都沒敢告訴大哥,其實是我媽逼著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惡劣。」

  佳期怔住。

  吳柏鬱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哥,他非生氣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媽在超市撞見他買東西,也不知道他都買了些什麼,把我媽給刺激得,回家後一口咬定我哥藏著女人在家,威脅利誘我去替她打探情況。可憐我想著暑假去尼泊爾,不得不被她收買。不過那天我回去後可愣是一個字都沒露給她,真的!我拿人格擔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煩她了,可是親戚們偏愛聽她掰話。這世上的中年婦女最難纏了,你說我哥都多大歲數了,她們還以干涉別人的私生活為樂趣。姐姐你放心,我堅決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們倆供出來的。」

  他說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覺得好笑,後來漸漸覺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說話時的臉紅,想來他這一輩子也沒有替女人去買過那些東西。

  只是為了她。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裡有個地方在隱隱發疼。

  她對吳柏鬱說:「你快吃吧。」又拿了幾百塊錢給他,「怎麼也別餓著自己,這錢你先拿著吃飯用,但還是應該回家,怎麼也是自己的媽媽,少跟她賭氣。」

  吳柏郁不肯要錢,說:「我勤工儉學了一把,上個月就幫電教館做課件。過幾天就發錢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說:「還有好幾天你要吃飯呢。」把錢放到他手裡去,叮囑他,「沒課的話還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點,可他們是你重要的親人,別到失去他們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吳柏鬱想了想,點了點頭。

  最後他說:「姐,錢到時候我叫我哥還給你。」

  佳期說:「不用了。」停了停才說,「我還欠著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夢,夢見小時候,背著書包去上學,下著雨,巷子又深又長,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地走著。雨嘩嘩地落著,巷子兩旁白牆黑瓦都在雨霧中變得模糊,大團大團的綠樹,橫過牆頭,雨滴滴答答地從枝頭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濕透了,又冷又潮。別的孩子都是家長打傘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個人冒雨走在巷子裡,天漸漸黑下來,她開始胃疼,疼得蹲在那裡動彈不了,一個人靠著牆,擰著書包帶子,捂著胸口,牆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還惦記著想要拍乾淨,因為父親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過來氣,直冒冷汗。有什麼聲音在遠處響著,單調的一聲迭一聲,仿佛警鈴。

  最後疼醒了,才知道是電話在響,本能摸索著拿起聽筒,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可還沒有回過神來。

  她沙著嗓子喂了一聲,那端卻沒有人說話。她看了看鬧鐘,已經淩晨,不知半夜裡是誰打來的電話

  她又喂了幾聲,突然醒悟過來,手忙腳亂連忙爬起來,一不留神拽住了電話線,她怕拽脫了電話線,一著急整個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從床上翻了下去,還帶著電話機也啪一聲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緩不過氣來,揉著被撞疼的肘子與膝蓋坐在地上直吸氣,幸好電話沒摔壞。

  或許是這邊動靜太大,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你怎麼了?」

  佳期只擔心他把電話掛了,小心翼翼地問:「你在哪裡?你跑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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