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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十二章

  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只有二十歲,伏在那裡低聲地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後來那女孩子終於抬起頭來,滿面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裡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闔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裡。

  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吧。

  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

  很薄的紙,拿在手裡粉脆粉脆,哧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裡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裡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乾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媽媽留下的銀行卡裡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於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檯面,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面,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然流淚。

  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檯取的,很厚的幾遝,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骯髒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裡,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只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淺灰色的濕浮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裡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裡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裡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後父親尋來了。

  並沒有責駡她,一路上父親都只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麼打架,為什麼不回家,只拿棉簽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裡,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裡面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

  父親終於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橘子給她。

  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面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系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裡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裡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麼。

  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貴州做專案去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小鎮,聯手機信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裡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勸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結婚,她並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是因為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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