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一〇


  早過了熄燈時間,寢室樓外的院門已經關了,他打量著那鐵柵門,問:「你打算怎麼進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氣起來:「當然是翻過去啊。」把空優酪乳盒投進垃圾桶,拍了拍手:「你瞧著。」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驚,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鐵齒,踏在兩米多高的鐵門上還沖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經幾步攀下了鐵門,一跳一跳的銀灰色身影,漸漸消失在晦暗的樹影裡。

  孟和平一直記得,記得她穿著自己的衣服,長長大大的銀灰色休閒外套,踏在那樣高的鐵門上,一手抓著鐵欄,得意洋洋地沖他揮著另一隻手。背景是沉厚如黑絲絨般的夜空,沒有月亮,天上有許多碎銀般的星子,風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長髮絲絲散亂,越發顯得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那對眸子比滿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飛濺而出。她笑起來很淘氣,露出左邊一顆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個精靈,溜出來誤墮紅塵,睥睨凡世,他不覺久久地仰望。

  佳期回到寢室才發覺自己忘記將外套還給孟和平,外套還很乾淨,但她還是替他洗了。晾在陽臺上,曬得散發著太陽的芳香。絹子看到這衣服哎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笑:「怎麼不給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沒課,我再給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兒。」

  絹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兒,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將地址告訴她,只差拿紙筆來畫示意圖了。絹子咂著嘴說:「人家可因為把衣服讓你穿了,自己凍感冒了正發燒呢。」佳期不信,絹子急了:「我騙你幹嗎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沒良心。」

  下午本來有閱讀課,佳期已經走到半道又轉回寢室,撂下課本拿起那件衣服,終於決心翹課去看看孟和平。

  其實兩間學校隔得並不遠,她學校的東門與他學校的西門就隔了一條馬路。但他住在東區,學校太大,宿舍樓又不好找,她在校園裡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後才找到。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隔壁寢室倒出來了人,狐疑地打量她:「請問找誰?」

  她有點窘:「請問孟和平是住409嗎?」

  「他病了,上醫院打針去了,剛走。」

  沒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點內疚,想,反正附屬醫院離這兒並不遠,不如走過去看看。於是尋到醫院去,注射區人很多,嘈雜的說話聲,夾著電視的聲音、小兒的啼哭聲……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間尋找孟和平,最後才看到角落裡有一個人吊著點滴,看著有點像孟和平,埋頭正在看報紙。

  她在他旁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無意看了她一眼。

  她沖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傻,可是他還是很高興,望著她笑,兩個人並排坐在那裡,不知為何反倒沉默起來,最後他一個同學經過,與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這裡?」

  「是啊,發燒呢。」

  那同學看到佳期:「喲,有女朋友陪著,發燒也幸福啊。」

  佳期臉不由紅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學沒說啥就走了。

  就這樣開始了,週六周日兩個人騎車穿梭在校園裡——從她的學校到他的學校,他課不多,偶爾跑來她們學校蹭課聽,一本正經跟著她上專業課。像所有的戀人一樣,一塊兒去食堂買飯,在草坪上曬太陽。

  那時連陽光都是晶瑩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車,她才覺得捨不得,雖然只有一個多月,可是總歸是見不著他。

  春運期間車票那樣緊張,他還是托人弄到了臥鋪,買了許多水果零食給她路上吃。她一個人睡在狹窄的下鋪,耳朵裡塞著隨身聽,不停地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來,就會覺得難過。他買了很多她最喜歡的牛肉幹,她一直嚼得舌頭都起了血泡。耳機裡莫文蔚的聲音一直唱:「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裡愛情的香氣,我以為不露痕跡,思念卻滿溢。

  或許這代表我的心,不要刻意說你還愛我,當看盡潮起潮落,只要你記得我。如果你會夢見我,請你再抱緊我……」

  火車咣啷咣啷響著,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車廂,一片漆黑的沉寂。偶爾經過燈火通明的月臺,窗簾的縫隙就會透進一線光亮來。火車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馳。車廂裡的人都漸漸睡去,她睡不著,起來泡速食麵吃。拿出康師傅的大碗,只見上頭用夜光筆劃了一隻肥墩墩的小豬,尾巴還打了個圈兒,孟和平的字一向寫得大,那一行字寫得更大,在黑暗中發著瑩瑩的綠光:「小豬,小豬,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淚噗噗往下掉。

  到紹興時天早就黑透了,下著雨加雪,很冷。月臺內外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她找到公用電話給他打電話,他寢室的電話久久沒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電話,也許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著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裡總是睡得特別踏實,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後被電話吵醒。父親上班去了,家裡沒人,她爬起來接,披著毛毯「喂」了一聲,結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氣,說話聲音並不清楚:「佳期,東浦怎麼這麼冷啊。」

  她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東浦冷?東浦室內都沒有暖氣,當然冷,但也沒有北方冷吧?等等!東浦冷?!他怎麼知道東浦冷?

  她裹著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裡,沖她揮著手。

  還在下雨,他沒有打傘,冷得直吸氣,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四周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四圍的白牆黑瓦,舊式的木樓已經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裡種著蘭花,蘭花旁卻站著他,冬季南方瀟瀟的冷雨,越發顯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她不由問:「你怎麼來啦?」

  他仰著臉沖她笑。

  他進門之後,她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啦?」

  他沒有帶多的行李,就提著一個很小的旅行袋,新買了手機,將號碼告訴她。她到自己房間拿出日記本,將他的手機號寫上去。他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舊,收拾得很整潔。窗櫺上頭還有精緻的鏤雕,不知這樓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後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搖過,船上堆滿了酒甕。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遠處都是黑的瓦白的牆灰的橋,橋上有人打傘走過,疏淡得像水墨寫意。但這裡並不像西塘,鎮上沒有任何旅遊開發的痕跡。冬季疏疏的冷雨裡,連行人都少,偶爾聽見窗外的櫓聲,有的只有一種家常的溫馨。他看著她走來走去,忙著拿幹毛巾給他擦頭髮,給他倒熱茶,將自己的熱水袋翻出來,灌了熱水給他捧著。又問:「吃了飯沒有?」

  「我想你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走過去打開冰箱張望了一下:「要不我給你炒個蛋炒飯?」

  「好。」

  他一口氣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給撐著了,所以又掰柚子給他消食。皮太厚,一片片地撕下來,第一瓣最難,他站起來幫忙,拿手使勁一掰,就開了。柚子的寒香散發在空氣裡,他吃了一口,說:「酸。」她說:「我嘗嘗。」剛剛拿起了一瓣還沒有撕開,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溫軟得不可思議。

  從前他並沒有吻過她,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們認識也不過才兩個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發抖,他唇齒間只有柚子的香氣,其實是甜的。

  最後他放開她,河邊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得「砰砰」響,她心撲通撲通亂跳,仿佛裡頭也有人在捶著衣杵。她臉紅得像要燃起來,揪著他的衣領,踮起腳來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在小鎮上的那幾天,過得十分悠閒快樂。

  佳期帶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廠去看釀酒,當看到堆積如山的酒甕時,他不由感歎:「怪不得你那麼能喝。」

  她偷偷地笑。

  古鎮東浦是黃酒的發源地,所謂的紹興花雕十之八九出於此間。其實花雕後勁綿長,佳期的父親十分喜歡孟和平,因為他喝起酒來十分穩重。

  佳期的父親說:「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並沒有問起她為什麼沒有母親。

  黃昏時分她帶孟和平去徐錫麟故居,基本沒有什麼人,冷冷清清的舊宅,數重院落,淡蘭疏竹,像是舊電影裡的場景,光與影都是舊時光的重疊。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牽著她的手,故居裡頭連導遊都沒有,她念銘牌上的說明給他聽,兩個人慢慢走。

  她終於告訴他:「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走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孟和平捧著她的手,呵著氣替她取暖,認真地聽她講。

  「後來有次跟同學吵架,才知道我媽媽是跟別人走了。我不難過,只是覺得有點遺憾,真的。我想過,在那個年代有她的勇氣,實在是難得的。她雖然拋下我,但我並不恨她。」

  她表述得很糟,有點語無倫次,但他聽懂了,並沒有說旁的話,而是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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