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話似乎說得很輕鬆,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還是怕傷著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過網遊?生命中沒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幾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間IT公司,加班總是沒完沒了,有時回家累得連襪子都不脫就可以睡著。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都是為了她——佳期將海膽塞到嘴裡去,醬油與芥末的味道,滑而膩的海腥氣,統統一擁而上,只差沒有被噎著。徐時峰看她被辣得淚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還是苦。她吸一口氣,有點慘兮兮地解釋:「芥末太辣了。」

  「別跟我這兒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頭,「要哭就放聲大哭,來,大哥肩膀借給你用,按每分鐘二十元收費,你愛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聲:「太狠了,一小時就得一千二,你明搶啊。」

  「人家跟我談一小時得多少錢?人家諮詢我一個問題得多少錢——何況你還是哭呢。」

  「銅臭!」

  「小彈弓,這不是你勸我的嗎?這世上除了錢,沒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勝唏噓,當年她貪玩,是外語學院出了名的「小彈弓」——她們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雜在英語系的寢室裡住,大早上起來背單詞,一片嘰裡呱啦特貴族氣質的倫敦腔裡,就她大著舌頭發彈舌音,於是下鋪的暢元元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小彈弓」,後來這名字不脛而走,連徐時峰都叫她小彈弓。

  「青春歲月真是好。」她噯了一聲,「你一叫我小彈弓,我就覺得年輕多了。」

  徐時峰鄙視她:「我面前少裝啊,你敢說那個字試試。」

  她嬉皮笑臉:「我這不沒說嗎。」

  徐時峰歎了口氣:「就你最死心眼兒,這麼多年了,還惦著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點好了,那渾小子,蠢到家了,整個兒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時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問:「安琪還沒有消息?」

  徐時峰苦笑:「我這輩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這輩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許久許久以前,也有人曾經對她這樣說,佳期心一酸,他卻不知道,她也永遠找不回他了。佳期捧著酒杯,將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寧可不見。

  徐時峰卻問她:「上禮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庫釣魚去了?」

  佳期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東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隊人馬去郊區水庫。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同去的女孩子們都只當是在沙灘度假,人人架著亮晶晶的墨鏡坐在傘下搽防曬油,仿佛在碧波蕩漾的泳池邊。男人們倒是煞有介事,一字排開釣竿,真有些殺氣騰騰有來無回的架勢。魚一上鉤丁零亂響,立刻兵荒馬亂一片譁然,傘下只聽見又笑又鬧又叫,只怕隔著整個山頭都能聽見。佳期當時就想,這麼熱鬧,怎麼能釣到魚?

  結果水庫管理局派人扔了兩三台增氧機在水裡,又不停地用船撒誘餌,別說是魚了,就是美人魚只怕也會被他們哄得上了鉤,專業手段之高,實在令人大開眼界。當時佳期一個人蹲樹陰下玩水,就想到《慶熹紀事》裡頭那段上江垂釣,不知不覺露出冷笑:擱到今天,沒准還真有人會安排潛水夫。

  冷不丁背後有人問:「想什麼呢?」

  她嚇得猛一激靈,回頭不由瞪了阮正東一眼,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壓驚。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連釣魚服這種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樹臨風,顧不得白衣勝雪,蹲下來替她看釣竿,鉤上的誘餌早就被魚吃光了,他拎著魚線沖她笑:「你怎麼跟姜太公似的,這鉤上啥都沒有,能釣上魚嗎?」

  她振振有詞:「我又不是來釣魚的,我是來釣金龜的。」

  他將臉一揚,只見鶯鶯燕燕全在遠處圍著,男男女女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不知是不是釣上了大魚。他於是沖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們全在那頭,你一個人蹲這兒能釣上金龜嗎?」

  她笑嘻嘻:「金龜確實沒有,土龜倒有一隻來。」

  他作勢要拿魚竿掄她,她靈巧地跳起來,像頭鹿,輕盈美麗,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墩子上去,蹲下來仍舊澆水玩,太陽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碎金子一樣,撒了人滿臉滿身,水花閃閃爍爍,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銀。他眯起眼睛望著她,仿佛是被陽光刺得睜不開。過了半晌,他才問:「哎,說正經的,你怎麼老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剛才想什麼呢?」

  她說:「想書上的事。」

  「什麼書啊,讓你想得傻笑。」

  「《慶熹紀事》,沒看過吧,你這種人看過《三國演義》就不錯了。」

  他倒答得老實:「確實沒看過,我就只看看《三國》。」

  「不看可惜了啊,」她無限悵惋,「裡頭有江山如畫,美女如雲。」

  「美女如雲?那你看了做什麼?」

  「我看裡面的太監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語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語一樣:「其實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塵,愛上的都是不該愛的,總得有個結果吧,哪怕慘了點,總是個了局。」還沒有說話,遠處已經有人叫:「正東!正東!魚!魚!」他那根釣竿上鈴鐺正響得嘩嘩啦啦,他撇下她馬上去收魚線。石墩子凹凸不平,硌人得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來,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釣魚。

  那時哪有現在這種場面,也只有她跟他兩個人,兩個人在湖邊上曬得跟泥鰍似的,也沒釣上幾條魚,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後她的臉後來都蛻了皮,好長時間都紅紅的,像蘋果。那時年輕,喝完了牛奶,將瓶子裡剩的一點兒牛奶往臉上一拍,就當做了面膜。刷完牙還忘記洗掉,結果孟和平親她,齜牙咧嘴:「乳臭未乾!」她拿枕頭捶他,他在雨點似的枕頭下逮住她親:「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滿意足。

  太陽太猛了,佳期有些發暈耳鳴,也許是曬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邊山的影重重疊疊,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繡,遠處笑語喧嘩,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與她不相干。

  佳期沒想到這事徐時峰會知道,不由說:「是啊,我釣魚去了,你怎麼知道?」

  徐時峰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才說:「人家告訴我的唄,我當時還不信呢。好不好怎麼跟那群人混在一塊兒,就沒一個好人。」

  佳期心虛:「我錯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時峰倒歎了一聲,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你向來最知道好歹,可有時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訴你,女人啊,該笨的時候笨一點無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還不夠笨麼?」

  徐時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你也確實夠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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