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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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正東不能喝茶,端杯白開水陪著,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醫院來的。阮江西描述他暈倒時的場景,繪聲繪色,講到要緊處一驚一乍,抑揚頓挫。饒是佳期這不相干的人,也聽得緊緊提著一口氣。阮正東笑:「甭聽西子駭人聽聞,她是做新聞的,有職業病。」 佳期這才想起來她為什麼面熟,因為她是新聞評論的女主播,人比鏡頭上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大約在節目裡總是言詞犀利批評時事,所以給人印象很鮮明。其實現實裡也只是嬌俏的年輕女子,口齒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各自事業有成,任憑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趁機走開去接。是周靜安打來,興高采烈:「快來快來,新世界在打折,有條裙子真適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啊?老闆有要緊事找我加班?我馬上回去。」 周靜安莫名其妙:「喂喂,你豬頭了啊,說什麼呢?」 她答:「你先應付他一下,我半個鐘頭內趕回公司。」 周靜安還在呱呱亂叫,她已經將電話掛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訴阮正東:「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說:「我送你。」 她到底沒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還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東說:「那你等一下,我換件衣服送你。」 她還沒答腔,孟和平已經說:「行了吧,你還在住院呢,我送,回頭我再來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東也沒堅持:「那謝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樣啊,原來替你將這個誰那個誰送來送去,也沒見你道一聲謝。」 阮正東也笑:「我幾時叫你送過誰了,少在這裡胡扯。」 佳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五臟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蝕出一個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會吐出一口血來。她覺得自己是掉進蜘蛛網裡的蚊蚋,怎麼掙都有更多的束縛裹上來,一絲絲纏上來,喘不過氣,透不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不能動彈,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電梯下去,咫尺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真是形同牢籠,她實在不願再與他同車,於是說:「我還是打的吧,醫院門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語氣淡然而堅持,又補上一句:「我答應了東子。」 這般有情有義,她為什麼還想流眼淚。 他開一部Chopster,車內空間寬敞,冷氣噝噝無聲,只有她覺得局促。 他車開得很慢,仿佛是習慣使然。這麼久不見,他真的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兒時記憶裡的《射雕英雄傳》,總記得是那樣美,那樣好,可是不敢翻出來看,怕一看了,就會覺得不是那個樣子——她曾有過的記憶,只害怕不是那個樣子。 週六的下午,街道上車流緩慢,綠色的士像一片片葉子,漂浮在蜿蜒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兩側千帆過盡,樓群林立。 恰好是紅燈,停在那裡等著。她轉過臉去看車窗外,忽然認出這個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會看到成片舊式的住宅樓,一幢接一幢,像是無數一模一樣的火柴盒子,粗礪的水泥牆面,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當年,端一張籐椅在狹窄的陽臺上曬太陽,頭頂曬著她的T恤他的襯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過他們的頭……陽臺外就是沸騰的車聲人聲喇叭聲、小店促銷音樂聲……浩瀚的聲音海洋,就在陽臺下驚濤拍岸。淡金色陽光像瓶子裡的沙漏,無聲無息只是劈頭蓋臉地篩下來,旁邊隔壁家的陽臺,拿大篩子曬著切成片的萵筍——許多年後她都固執地記得,記得幸福的氣息是曬萵筍——乾貨獨特的香氣夾雜著嗆人灰塵……陽臺很小很窄,只能擺下一張椅子,他老要和她爭,最後兩個人擠在一起,也不覺得膩,還揪住他問:「孟和平你幹嗎要叫這個名字?」 他說:「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唄。」 後來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戰場上,所以才給他取名和平。 終於到了公司樓下,她說:「你別下車了。」他說:「沒事。」仍舊下車替她開了車門,手扶著車頂,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 原來他多懶啊,只有她知道。襪子脫下來扔在那裡,非得她動用武力威脅,他才肯去洗,還在逼仄的洗手間裡唱歌:「啊啊……給我一個好老婆,讓我不用洗襪子,就算工資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後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後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兩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頭一側,卻溫柔地吻住她,就那樣晾著滿是泡沫的雙手,溫柔地吻著她。 她說:「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聲,她走進了大廳深處才回頭張望。隔著落地的玻璃牆,遠遠看到他還沒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車身上,低頭含著一支煙,劃著火柴,一下、兩下……到最後終於劃燃,點著了煙,他抬起頭來。 她連忙轉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會流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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