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景年知幾時 | 上頁 下頁
三十


  「有別的列車員幫忙照料著呢,甭擔心了。」

  餐車的師傅專門起來給我們下了麵條,底下還臥著好幾個雞蛋。我懷孕後胃口就特別好,也被吃撐著了。大夫也撐著了。我把整袋鹵雞蛋塞給他:「一位阿姨給的,說你辛苦了,一定要我拿給你!」

  大夫很感動,努力又吃了一個鹵雞蛋,餘下的都塞給列車長,請他分給大家。

  他說:「在我們家鄉,生了娃兒要吃紅雞蛋。」一口地道的四川話這時候才冒出來。我想起來他是臥龍熊貓基地的獸醫,專管大熊貓的,這可是我這輩子最嚮往的職業,所以我抓緊時機問他:「養大熊貓好玩嗎?」

  「好玩,會撒嬌,會聽話,你叫它過來,它就過來。有時候也耍賴,就跟小孩子一樣。」

  我這才注意到他約莫已經四十開外了,我問他:「您有孩子了吧?」

  「讀初三了,成績特別好。」他比了一下,「齊到我眉毛高了。」言語裡滿是父親的驕傲,他稍微頓了頓,說,「今年五月份的時候,大地震,和他媽媽一起,不在了。」

  我徹底地愣在了那裡,只會傻呆呆地看著他,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他的手指頭無意地摩挲著面碗的邊緣:「12號那天我在基地裡上班,他和他媽媽在鎮上,地震來了,沒跑脫。」

  我知道在那場地震中,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我知道在那場地震中,有很多很多家庭從此支離破碎。我曾看著電視直播而流淚,我曾為了血濃於水而捐款,但我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面對一位地震的受害者,從來沒有想到會在列車上,見到一位失去兒子、失去妻子的大夫。

  「一出事我們就忙著清點熊貓,想辦法把這些國寶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後來熊貓都安頓好了,才有時間回家看看。路不通,我是走回去的,走到鎮口就知道,家是完了。所有的房子基本上全塌了,尤其是學校。我還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我那娃兒體育特別好,短跑曾經拿過全縣的名次,可是他沒跑脫,我連他的屍骨都沒找著……」

  我笨拙地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他卻笑了笑,仿佛是想掩飾眼中那一抹淚光:「沒事,人這一輩子,長也不過幾十年,為的是什麼呢?總是為了要好好活下去。我那娃兒和我老婆要曉得我傷心得活不下去,他們在天上也不會快活的。你看,今天晚上我們不就又抱了個奶娃兒?雖然生在火車上,但那娃兒多健康!看著娃兒生出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我的手不由得擱在了小腹上。生命的意義在於延續,在這世上,最頑強的就是生命。在地震中,有堅持一百多個小時而獲救的倖存者,有「叔叔我要喝可樂」的樂觀的中學生,有救了兩個同學的九歲小英雄……他們從來沒有放棄,他們一直堅守希望,就連面前這位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夫,也在巨大的悲痛之後,重新挺直了他的脊樑。

  我遇上的這點事兒算什麼呢?

  不就是腦子裡有顆小黃豆,難道我就要放棄肚子裡的小黃豆?它是我孕育的生命,是我的骨與血中長出的胚芽。上天把這份禮物送給了我,我無論如何,也不可以放棄它。

  在驟然知曉自己得了和姐姐一樣的病時,我也陣腳大亂,我不願意面對那樣兩難的選擇,所以我跑了。就像從前一樣,只要遇上真正的困難,我總是掉頭就跑,逃避現實。我懦弱,我害怕,我總怕我自己會得不到,就算是努力,我總怕最後是一場空。可是這次不一樣,這次上天已經把最珍貴的禮物給了我。它給了我小黃豆,一個小小的胚胎,就在我體內,一天天長大。

  如果可以把小黃豆生下來……我的心蠢蠢欲動,只要可以把孩子生下來,將來所有的幸福,真是難以想像。我會有孩子,會有孩子叫我媽媽,我幾乎無法想像小黃豆是什麼樣子,我用骨與血培育的小黃豆……我要親眼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我要陪著小黃豆幸福地活著。

  我有小黃豆,再苦再難,為了小黃豆我也要試一試。我不會再逃避,為了它,決不放棄。

  因為,我是媽媽啊,小黃豆只有我,我拼了命也要把他生下來。小時侯媽媽不在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這世上,這樣的苦我不會再讓小黃豆承受,我永遠不會離開他。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我永遠不會放棄他。

  下了火車我就攔了個計程車,去房產仲介,找房子。

  我的要求很簡單,環境好,離那座全國最有名的神外醫院不遠。

  也許我隨時都會發病,那顆定時炸彈長在腦子裡,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會長大,或者撐破血管,或者壓迫神經,所以我要住在醫院附近。

  解決了房子的問題後,我就去醫院,掛了個專家號,諮詢腦科權威。

  不得不說,我的如意算盤把那位老教授嚇了一跳,他連連搖頭,勸說我:「太危險了,因為懷孕進程,你體內各種激素分泌,還有孕期腦壓變化……這些都有可能刺激到腫塊,不能冒這樣的險!」

  我問他:「如果我堅持把孩子生下來,病發的幾率大概是多少?」

  他想了想,告訴我說:「七成以上……」過了兩秒鐘又改口,「八到九成!總之太危險了,你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如果你真喜歡孩子,那麼收養一個好了。」

  如果沒有小黃豆,我肯定願意收養一個孩子。可是已經有小黃豆了,它正在我體內發芽,慢慢長大,和我共用血管,和我一起呼吸,我怎麼能說不要它,就把它謀殺了?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都願意全力一搏,何況現在有高達10%的機會。

  姐姐如果還在,一定又會埋怨我是傻孩子吧。

  在這世界上,我樣樣不如姐姐,但我要比她幸運,雖然我有和她一樣的隱患,但我還沒發病。我希望自己也要比她堅強,我要把小黃豆生下來,不管要冒多大的風險。我知道姐姐有很多遺憾,她沒有結婚,也沒來得及做一個母親,就匆匆地告別了這個世界。所有她覺得遺憾的,所有她沒來得及經歷的,我都要替她辦到。我要活得好好的,我不僅要生小黃豆,我還要活得好好的。

  老教授拿我無可奈何,只得勸告我:「按時來檢查,有任何不舒服,都要馬上到醫院來。」

  我不知道這不舒服中,是否包括妊娠反應。

  大概是水土不服,我在上海沒待多久,每天早晨起來都吐得一塌糊塗,還沒到中午又餓得前胸貼後背。我十分想念遲非凡做的紅燒肉,我十分想念北京的梅園奶卷,我想念一切沒得吃的東西,然後可以吃到的東西,我一樣也不想吃。

  不管怎麼樣,還得讓自己吃東西,不然會營養不良。我從網上下載了菜譜,試著自己做紅燒肉,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不是燒糊了就是燒得咬不動,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做飯這種事真需要天賦。還有梅園的奶卷,原來陸與江下班回家,偶爾會帶一盒給我吃。從前我覺得這東西也就是香香甜甜的,沒什麼出奇之處。現在我連做夢都想吃它,每次醒來,口水都流在枕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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