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六八


  如今這樣淡淡的香氣已經是再熟悉不過,氤氳在皇帝的袍袖之間,她忽然覺得一陣虛弱的恐懼,皇帝見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裡也如能照人,忽然間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燭火的殘燼。不由問:「你這是怎麼了?适才不是說有事要我答應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腳踏上,將臉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擺,聽得他發問,身子震動了一下,又過了良久,方才輕聲開口說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傷心。」皇帝只覺得徹骨的寒意從心底翻湧出來,勉強笑道:「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樣的話,咱們的將來還長遠著呢。」

  琳琅「嗯」了一聲,輕聲道:「我不過說著頑罷了。」皇帝道:「這樣的事怎麼可以說著頑,滿門獲罪可不是頑的。」妃嬪如果自戕,比宮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輕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氣,她沉默片刻,說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轉過臉去,只不敢瞧著她的眼睛,說道:「只是太皇太后這幾日身子不爽,想靜靜養著,你每日不必過去侍候了。」她忽然微微一笑,說道:「皇上的髮辮亂了,我替皇上梳頭吧。」皇帝心裡難過到了極處,卻含笑答應了一聲。她去取了梳子來,將皇帝辮梢上的明黃穗子、金八寶墜角一一解下來,慢慢打散了頭髮,皇帝盤膝坐在那裡,覺得那犀角梳齒淺淺的劃過發間,她的手似在微微發抖,終是不忍回過頭去,只作不知。

  因要視朝,皇帝卯時即起身,司衾尚衣的太監宮女侍候他起身,穿了衣裳,洗過了臉,又用青鹽漱過口,方捧上蓮子茶來。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轉身去看,琳琅裹著一幅杏黃綾被子向裡睡著,一動不動,顯是沉睡未醒,那烏亮如瀑布似的長髮鋪在枕上,如流雲迤邐。他伸出手去,終究是忍住了,轉身出了暖閣,方跨出門檻,又回過頭去,只見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黃原是極暖的顏色,燭火下看去,只是模糊而溫暖的一團暈影,他垂下視線去,身上是朝服,明黃袖和披領,衣身、袖子、披領都繡金龍,天子方才許用的服制,至尊無上。

  他終於掉過臉去,梁九功瞧見他出來,連忙上前來侍候。

  「萬歲爺起駕啦……」

  步輦穩穩的抬起,一溜宮燈簇擁著禦輦,寂靜無聲的宮牆夾道,只聽得見近侍太監們薄底靴輕快的步聲。極遠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絢爛的晨曦,那樣變幻流離的顏色,橙紅、橘黃、嫣紅、醉紫、緋粉……潑彩飛翠濃得就像是要順著天空流下來。前呼後擁的步輦已經出了乾清門,廣闊深遠的天街已經出現在眼前,遠遠可以望見氣勢恢宏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飛簷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渾的弧線,如同最桀驁的海東青舒展開雙翼。

  梁九功不時偷瞥皇帝的臉色,見他慢慢閉上眼睛,紅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隱隱擔心,皇帝倒是極快的睜開雙眼來,神色如常的說:「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時分才起身,錦秋上來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候主子這麼久,沒見主子睡得這樣沉。」

  琳琅嗯了一聲,問:「皇上走了?」

  錦秋道:「萬歲爺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這會子只怕要散朝了,過會子必會來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聲,見炕上還鋪著明黃褥子,因皇帝每日過來,所以預備著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錦秋:「將這個收拾起來,回頭交庫裡去。」錦秋微愕,道:「回頭皇上來了——」

  琳琅說:「皇上不會來了。」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裡頭一張芙蓉色的薛濤箋,打開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雲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皇帝的字跡本就清竣飄逸,那薛濤箋為數百年精心收藏之物,他又用唐墨寫就,極是精緻風流,底下並無落款,只鈐有「體元主人」的小璽,她想起還是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只她獨個兒在御前,他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冒貿然打開來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撂下了筆,在禦案後頭無聲而笑。時方初冬,熏籠裡焚著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他悄聲道:「今兒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極力地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規矩的。」

  他笑道:「你瞧這詞可就成了佳話。」

  她窘到了極處,只得端然道:「後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著,停了一停,悄聲道:「那麼我今兒算是昏君最後一次罷。」

  她命錦秋點了蠟燭來,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著火苗漸漸舔蝕,芙蓉色的箋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終於盡數化為灰燼。她舉頭望向簾外,明晃晃的日頭,晚春天氣,漸漸的熱起來。庭院裡寂無人聲,只有晴絲在陽光下偶然一閃,若斷若續。幼時讀過那樣多的詩詞,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已經結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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