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五四


  半夜裡人本極其渴睡,他職守所在,只凝神細聆帳中的動靜,外間的西洋自鳴鐘敲過十二記,忽聽皇帝翻了個身,問:「她打發誰送來的?」梁九功嚇了一跳,猶以為皇帝不過夢囈,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在問自己話,方答:「是差了碧落送來的。」皇帝又問:「碧落說了什麼?」梁九功道:「碧落倒沒說什麼,只說衛主子打發她送來,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

  皇帝心中思潮反復,又翻了一個身,帳外遠處本點著燭,帳內映出暈黃的光來。他只覺得胸中焦渴難耐,禁不往起身命梁九功倒了茶來,滾燙的一盞茶吃下去,重新躺下,仍是沒有半分睡意。

  「去去複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千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絕,決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儻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她的字雖是閨閣之風,可是素臨名家,自然帶了三分台閣體的雍容遒麗,而這一幅字,卻寫得柔弱軟遝,數處筆力不繼,皇帝思忖她寫時不知是何等悲戚無奈,竟然以致下筆如斯無力。只覺心底洶湧如潮,猛然卻幡然醒悟,原來竟是冤了她,原來她亦是這樣待我,原來她亦是——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氣。她理應如此,她並不曾負他。倒是他明知蹊蹺,卻不肯去解那心結,只為怕答案太難堪。如今,如今她終究是表露了心跡,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軟處本是一片黯然,突然裡卻似燃起明炬來,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圍突遇暴雪,只近侍的御前侍衛扈從著,寥寥數十騎,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許久許久,終於望見行宮的燈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鼇拜之後,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請安,遙遙見著慈甯宮廡下,蘇茉爾嬤嬤熟悉慈和的笑臉。只覺得萬事皆不願去想了,萬事皆是安逸了,萬事皆放下來了。

  琳琅本來每日去慈甯宮向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正命蘇茉爾在檢點莊子的春貢,見她來了,太皇太后便微笑道:「我正嘴饞呢,方傳了這些點心。你替我嘗嘗,哪些好。」琳琅聽她如是說,便先謝了賞,只得將那些點心每樣吃了一塊。太皇太后又賜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貢單。

  琳琅方執筆抄了幾行,忽聽宮女進來稟報:「太皇太后,萬歲爺來了。」她手微微一抖,筆下那一捺拖得過軟,便擱下了筆,依規矩站了起來。近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因天氣暖和,只穿著寶藍寧綢袍子,頭上亦只是紅絨結頂的寶藍緞帽,先給太皇太后請下安去,方站起來,琳琅屈膝請了個雙安,輕聲道:「琳琅見過皇上。」聽他嗯了一聲,便從容起立,抬起頭來,她本已經數月未見過皇帝,此時倉促遇上,只覺得他似是清減了幾分,或許是時氣暖和,衣裳單薄之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太皇太后笑道:「可見外頭太陽好,瞧你這額上的汗。」叫琳琅:「替你們萬歲爺擰個熱手巾把子來。」琳琅答應去了,太皇太后便問皇帝:「今兒怎麼過來的這麼早?」皇帝答:「今兒的進講散得早些,就先過來給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后笑道:「你可真會挑時辰。」頓了一頓,道:「可巧剛傳了點心,有你最喜歡的鵝油松瓤卷。」皇帝便道:「謝太皇太后賞。」方揀了一塊松瓤卷在手中,慢慢嘗了一口,太皇太后抿嘴笑道:「上回你不是嫌吃膩了麼?」皇帝若無其事的答:「這會子孫兒又想著它了。」太皇太后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撂不下。」

  琳琅擰了熱手巾進來,侍候皇帝擦過臉,皇帝這才倉促瞧了她一眼,只覺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幾分,臉色卻依舊瑩白如玉,惟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心中憶起前事種種,只覺得五味陳雜,心思起伏。

  皇帝陪太皇太后說了半晌話,這才起身告退。琳琅依舊上前來抄貢單,太皇太后卻似是忽想起一事來,對琳琅道:「去告訴皇帝,後兒就是萬壽節,那一天的大典、賜宴,必然忙碌,叫他早上不必過來請安了。」琳琅答應了一聲,太皇太后又道:「這會子御駕定然還未走遠,你快去。」

  琳琅便行禮退出,果然見著太監簇擁著的御駕方出了垂華門,她步態輕盈上前去,傳了太皇太后的懿旨,皇帝轉臉對梁九功道:「你去向太皇太后複旨,就說朕謝皇祖母體恤。」梁九功答應著去了,皇帝便依舊漫步向前,那些御前侍候的宮女太監,捧著巾櫛、麈尾、提爐諸物逶邐相隨,不過片刻,梁九功已經複旨回來。皇帝似是信步走著,從夾道折向東,本是回乾清宮的正途,方至養心殿前,忽然停下來,說:「朕乏了,進去歇一歇。」

  養心殿本是一處閒置宮殿,並無妃嬪居住,日常只作放置御用之物,正殿中灑掃得極乾淨,皇帝跨過門檻,回頭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便輕輕將手一拍,命人皆退出院門外侍候,自己親自在那臺階上坐下守著院門。

  琳琅遲疑了一下,默默跨過門檻,殿中深遠,窗子皆是關著,光線晦暗,走得近了,才瞧見皇帝緩緩伸出手來。她輕輕將手交到他手裡,忽然一緊,已經讓他攥住了。只聽他低聲問:「那如意……」

  「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給我的。」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線裡似隱有淚光閃爍,極快的轉過臉去,皇帝低聲道:「你不要哭,只要你說,我就信你。」

  他這樣一說,她的眼淚卻漱漱的落下來,他默默無聲將她攬入懷中,只覺得她微微抽泣,那眼淚一點一點,浸潤自己的衣襟。滿心裡卻陡然通暢,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心中歡喜之外翻出一縷悲愴,漫漫的透出來,只不願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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