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五二


  宜嬪道:「才剛正檢點大毛衣裳,只怕這屋子裡氣味不好。」皇帝因見簾外廊下的山茶杜鵑開得正好,花團錦簇,光豔照人,不由隨口道:「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裡衣香不如花。」誰想宜嬪笑道:「這個我知道,庾什麼山的《春賦》。」皇帝略略訝異,道:「庾子山——庾信字子山。」問:「你讀他的《春賦》?」

  宜嬪璨然一笑:「臣妾哪裡會去念這文縐縐的詞,是适才往儲秀宮去,正巧聽衛常在念了這一句……」她性格雖爽朗,但人卻機敏,話猶未完,已經自知失言,悄悄往皇帝臉上瞧了一眼,見他並無異色,便笑顏逐開道:「皇上答應過臣妾,要和臣妾一塊兒放風箏。皇上是金口玉言,可不許賴。」皇帝笑道:「朕幾時賴過你?」

  宜嬪便命人取出風箏來,小太監們難得有這樣的特旨,可以肆意說笑,一邊奔跑呼喝,一邊就在院中開始放起。皇帝命長春宮上下人等皆可玩賞,一時宮女們簇著皇帝與宜嬪立在廊下,見那些風箏一一飛起,漸漸飛高。一隻軟翅大雁,飛得最高最遠,極目望去,只成小小黑點,依稀看去形狀模糊,便如真雁一般。

  皇帝只負手立在那裡,仰著頭望著那風箏,天氣晴好,只淡淡幾縷薄雲,身畔宜嬪本就是愛說愛鬧的人,一時嘈嘈切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只聽她瀝瀝言笑,如百靈如鶯囀。那些宮女太監,哪個不湊趣,你一言我一句,這個說這只飛得高,那個講那只飛得遠,七嘴八舌說得熱鬧極了。宜嬪越發高興,指點天上的數隻風箏給皇帝看,皇帝隨口應承著,目光卻一瞬不瞬,只望著最遠處的那只風箏。

  天上薄薄的雲,風一吹即要化去似的。頭仰得久了,便有微微的眩暈。這樣的時節裡,怎麼會有雁?一隻孤雁。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定了定神,才瞧出原來只是風箏。風箏飛得那樣高那樣遠,也不過讓一線牽著。歡樂趣,傷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連這死物,竟也似嚮往自由自在的飛去。

  碧落見她立在風口上,便道:「主子站了這半晌了,還是進屋裡歇歇吧。」

  琳琅搖一搖頭:「我不累。」碧落抬頭見高天上數隻風箏飛著,不由笑道:「主子若是喜歡,咱們也做幾隻來放——作粗活的小鄧最會糊風箏了,不論人物、禽鳥,紮得都跟活的似的。我這就叫他替主子去紮一隻。」

  琳琅輕輕歎口氣,道:「何必沒的再去招人討厭。」

  碧落道:「主子,這宮裡都是您敬人一尺,人家倒欺您一丈,那些奴才越發會蹬鼻子上臉來。他們是最會捧高踩低,上回竟敢送了餿飯來,他們敢給宜主子送餿飯麼?哪一位得寵,他們就和那西洋哈巴兒似的,最會討好賣乖。」

  琳琅微笑道:「跟了我這個沒時運的,你們也受了不少連累。」停了停又說:「上回的銀子還剩了一點兒,你記得拿去給內務府的秦諳達,不然分給咱們的絹子,只怕又是腐的。我倒罷了,你們換季的衣裳,可都在這上頭了。」

  到了下半晌,榮嬪卻打發人來叫碧落去替她打絡子,於是琳琅遣錦秋悄悄去了趟內務府,尋著廣儲司管作衣的秦太監。那秦太監聽了她一番言語,似笑非笑,將那錠銀子輕輕在手心掂了掂,說道:「無緣無故,主子的賞我可不敢收。」錦秋賠笑道:「公公素日裡照應我們,日後仰仗公公的地方更多,還望公公不嫌少。」秦太監道:「咱們作奴才的,主子賞賜,哪敢嫌多嫌少。不過衛主子只是常在位份,前幾個月咱們奉了皇上的口諭,一律按著嬪位的份例開銷。如今內務府卻翻臉不認帳,硬是不肯照單核銷,這筆銀子只得我們自己掏腰包貼出來。這可是白花花上千兩銀子,咱們廣儲司上上下下幾百號人,每個人都填還了自己兩個月的月錢,個個都只罵娘。衛主子的賞,咱們可不敢領。」說完,就將銀子往錦秋手中一塞,揚長而去。

  錦秋氣得幾乎要哭出來,走回宮去,不敢對琳琅直說,只說道秦太監不肯收銀子。琳琅聽了,說:「難為你了,既不肯收銀子,必有十分難聽的話,連累你也跟著受氣。」錦秋心中不忿:「主子再怎麼說,也還是主子。這幫奴才,前幾月他們是什麼樣的嘴臉?每日都來殷勤小心的奉承,到了今天就是這樣狗眼看人低,難道真欺主子翻不了身麼?」

  琳琅淡淡地說:「他們捧高踩低,也是人之常情。」又安慰她:「不管說了什麼話,你別往心裡去就是了。既然他們有意為難,咱們再想法子。」錦秋道:「眼瞧著就要到萬壽節,咱們的衣裳可怎麼辦。」琳琅道:「箱子裡還有兩匹絹子,先拿出來裁了,咱們自己縫製就是了。」錦秋道:「他們送來的東西,沒一樣能用的,連胭脂水粉都是極粗劣的,樣樣都另外花錢買,不是這裡勒克,就是那裡填還,主子這個月的月錢,早用得一乾二淨。旁的不說,萬壽節的壽禮,這偌大一樣出項,主子可要早點拿主意才好。」琳琅輕輕歎了口氣,並不答話。

  本來萬壽節並無正經壽禮這一說,因皇帝年輕,且朝廷連年對三藩用兵,內廷用度極力拮簡。不過雖然並無這樣的規矩,但是後宮之中,還是自有各宮的壽禮。有的是特貢的文房之物,有的是精製日常器皿,亦有親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種種色色,不一而足。

  碧落見琳琅日來只是讀書寫字,或是閑坐,或是漫步中庭,心中暗暗著急。這日天氣晴好,春日極暖,庭中芍藥初放,琳琅看了一回花,進屋中來,卻見針黹擱在那炕桌上,便微微一停,說:「這會子翻出這個來做什麼?」

  碧落賠笑道:「各宮裡都忙著預備萬壽節的禮,主子若不隨大流,只怕叫人覺得失禮。」琳琅隨手拾起其間的一隻平金荷包,只繡得一半,荷包四角用赤色繡著火雲紋,居中用金線繡五爪金龍,雖未繡完,但那用黑珠線繡成的一雙龍晴熠熠生輝,宛若鮮活。她隨手又撂下了,碧落道:「就這只荷包也是極好,針腳這樣靈巧,主子何不繡完了,也是心意。」

  琳琅搖一搖頭,道:「既然怕失禮,你去將我往日寫的字都拿來,我揀一幅好的,你送去乾清宮就是了。」

  碧落賠笑道:「萬壽節就送幅字給萬歲爺,只怕……」琳琅望了她一眼,她素知這位主子安靜祥和,卻是打定了主意極難相勸,當下便不再言語,將往日積攢下的字幅統統都抱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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