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五〇


  皇帝見了太子,先問太皇太后與太后是否安好,再問過功課,太子一一答了。皇帝本在病中,只覺得身上焦灼疼痛,四肢百骸如在炭火上烤著,自己知道又發熱起來,勉強又問了幾句話,便叫太子跪安了。

  太監上來侍候皇帝吃藥,梁九功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道:「萬歲爺,衛主子也來了。」皇帝將那一碗藥一口飲盡,想是極苦,微微皺一皺眉頭。方漱了口,又咳嗽不止,只咳得似是要掏心挖肺一般,全身微微發顫,半伏在那炕几之上,梁九功忙替他輕輕撫著背心,皇帝終於漸漸忍住那咳喘,卻道:「叫她回去,朕……」又咳了數聲,道:「朕不見她。」

  梁九功只得賠笑道:「衛主子想是大好了,這才巴巴兒請了旨來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就瞧她這麼老遠……」話猶未落,皇帝已經拿起枕畔的如意,只聞「砰」一聲,那如意已經被皇帝擊在炕几上,四濺開來,落了一地的玉碎粉屑,直嚇得太監宮女全都跪了一地,梁九功打個哆嗦也跪了下去,皇帝道:「朕說不見……」言猶未畢,旋即又伏身大咳,直咳得喘不過氣來。

  因著天氣暖和,殿前的海棠開了,如丹如霞,似火如荼,花枝斜出橫逸,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映在那素白的窗紗上,花影一剪便如描畫繡本。

  梁九功輕輕咳嗽一聲,道:「萬歲爺既然有這樣的旨意,主子明兒就回宮去吧。主子身子才好,回去靜靜養著也好。」

  琳琅瞧著窗紗上的海棠花影,緩緩問:「萬歲爺還說了什麼?」

  梁九功道:「萬歲爺並沒有說旁的。」想了一想,又說:「按理說咱們當奴才的,不應該多嘴,可是那次萬歲爺去瞧主子……」又頓了一頓,不知該如何措詞。琳琅略一揚臉,錦秋屈膝行了個禮,便退下去了。

  她微微生了憂色,說:「梁諳達,上次皇上去瞧我,我正吃了藥睡著,十分失儀。醒來皇上已經走了,我問過錦秋,她說是萬歲爺不讓叫醒的。不知是不是我夢中無狀,御前失儀。」

  梁九功本擔心她失子傷痛之下,說出什麼話來與皇帝決裂,以至鬧成如今局面,聽她這樣講,不禁微松了口氣,道:「主子好好想想當日的情形,是不是哪裡無意衝撞了聖意。奴才的話,也只能說這麼多了。」琳琅道:「諳達一直照顧有加,我心裡都明白,可這次的事,我實實摸不著首尾。」

  梁九功是何等的人物,只是這中間牽涉甚廣,微一猶豫,琳琅已經從炕上站起來,望著他緩緩道:「這一路來的事端,諳達都看在眼裡,諳達一直都是全心全意替皇上打算,皇上既巴巴兒打發諳達過來叫我回去,必有深意。琳琅本不該問,可是實實的不明白,所以還求諳達指點。」

  梁九功聽她娓娓道來,極是誠懇,心中卻也明白,皇帝今日如此惱她,心底卻實實最是看重她,日後這位主子的聖眷如何,自己可真估摸不准,眼下無論如何,不敢不為自己留著退步。當下賠笑說:「萬歲爺的性子,主子還有什麼不明白?奴才是再卑賤不過的人,萬歲爺的心思,奴才萬萬不敢揣摩。」頓了頓道:「自打那天萬歲爺去瞧過主子,一直沒說什麼。今兒倒有樁事,不知有沒有干係——萬歲爺突然問起納蘭大人的一柄紫玉如意。」

  琳琅聽到提及容若,心中卻是一跳,心思紛亂,知道皇帝向來不在器皿珠玉上留神,心中默默思忖,只不知是何因由,百思不得其解。待梁九功走後,怔怔的出了半晌神,便叫過錦秋來問:「那日端主子打發人送來的紫玉如意,還說了什麼?」

  錦秋倒不妨她巴巴兒想起來問這個,答:「端主子只說給主子安枕,並沒說什麼。」

  琳琅想了想,又問:「那日萬歲爺來瞧我,說了些什麼?」

  錦秋當日便回過她一遍,今日見她又問,只得又從頭講了一遍:「那日萬歲爺進來,瞧見主子睡著,奴才本想叫醒主子,萬歲爺說不用,奴才就退出去了。過了不大會子,萬歲爺也出來了,並沒說什麼。」

  琳琅問:「皇上來時,如意是放在枕邊嗎?」

  錦秋心中糊塗,說:「是一直擱在主子枕邊。」

  她的心裡漸漸生出寒意來,微微打了個寒噤,錦秋見她唇角漸漸浮起笑意,那笑裡卻有一縷淒然的悲涼,心中微覺害怕,輕聲問:「主子,您這是怎麼啦?」

  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我沒事,就是這會子倒覺得寒浸浸的,冷起來了。」錦秋忙道:「雖是大太陽的晴天,可是有風從那隔扇邊轉出來,主子才剛大好起來,添件衣裳吧。」取了夾衣來給她穿上,她想了一想,說:「我去正殿請旨。」

  錦秋見她這樣說,只得跟著她出來,一路往南宮正殿去,方走至廡房跟前,正巧遙遙見著一騎煙塵,不由立住了腳,只以為是要緊的奏摺。近了才見著是數匹良駿,奔至垂華門外皆勒住了,惟當先的一匹棗紅馬奔得發興,希聿聿一聲長嘶,這才看清馬上乘者,大紅洋縐紗斗篷一翻,掀開那風兜來,竟是位極俊俏的年輕女子。小太監忙上前拉住了馬,齊刷刷的打了個千:「給宜主子請安。」

  那宜嬪下得馬來,一面走,一面解著頸中系著的嵌金雲絲雙絛,只說:「都起來吧。」解下了斗篷,隨手便向後一擲,自有宮女一曲膝接住,退了開去。

  琳琅順著簷下走著,口中問錦秋:「那是不是宜主子?」錦秋笑著答:「可不就是她,除了她,後宮裡還有誰會騎馬?萬歲爺曾經說過,惟有宜主子是真正的滿州格格。前些年在西苑,萬歲爺還親自教宜主子騎射呢。」說到這裡,才自察失言,偷覷琳琅臉色,並無異樣,只暗暗失悔。已經來至正殿之前,小太監通傳進去,正在此時,卻聽步聲雜遝,數人簇擁而來,當先一人正是适才見著的宜嬪,原來已經換過衣裳,竟是一身水紅妝緞窄衽箭袖,雖是女子,極是英氣爽朗。見著琳琅,略一頷首,卻命人:「去回皇上,就說太后打發我來給皇上請安。」

  小太監答應著去了,宜嬪本立在下風處,卻突然聞到一陣幽幽香氣,非蘭非麝,更不是尋常脂粉氣,不禁轉過臉來,只見琳琅目光凝視著殿前一樹碧桃花,那花開得正盛,豔華濃彩,紅霞燦爛,襯得廊廡之下皆隱隱一片彤色,她那一張臉龐直如白玉一般,並無半分血色,卻是楚楚動人,令身後的桃花亦黯然失色。

  卻是梁九功親自迎出來了,向宜嬪打了個千,道:「萬歲爺叫主子進去。」宜嬪答應了一聲,早有人高高挑起那簾子來,宜嬪本已經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過頭去,只見琳琅立在原處,人卻是紋絲未動,那目光依舊一瞬不瞬望在那桃花上,其時風過,正吹得落英繽紛,亂紅如雨,數點落花飄落在她衣袂間,更有落在她烏亮如雲的髮髻之上,微微顫動,終於墜下。

  宜嬪進了殿中,梁九功倒沒有跟進去,回過頭來見琳琅緩緩拂去衣上的花瓣,又一陣風過,那更多的紅瓣紛揚落下,她便垂下手不再拂拭了,任由那花雨落了一身。梁九功欲語又止,最後只說:「主子還是回宮去吧。」

  琳琅點一點頭,走出數步,忽然又止住腳步,從袖中取出玉珮,道:「梁諳達,煩你將這個交給皇上。」梁九功只得雙手捧了,見是一方如意龍紋漢玉珮,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底下結著明黃雙穗,便知是御賜之物,這樣一個燙手山芋拿在手裡,真是進退兩難。只得賠笑道:「主子,日子還長著呢,等過幾日萬歲爺大好了,您自個兒見了駕,再交給萬歲爺就是了。」

  琳琅見他不肯接,微微一笑,說:「也好。」接回那玉拿在手中,對錦秋道:「咱們回去吧。」

  宜嬪進得殿中,殿中本極是敞亮,新換了雪亮剔透的窗紗,透映出簷下碧桃花影,風吹拂動,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幽香。她腳上是麂皮小靴,落足本極輕,只見皇帝靠在大迎枕上,手中拿著摺子,目光卻越過那摺子,直瞧著面前不遠處的炕几上,她見那炕几上亦堆著的是數日積下的奏摺。逆料皇帝又是在為政事焦心,便輕輕巧巧請了個安,微笑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似是乍然回過神來,欠起身來,臉上恍惚是笑意:「你來了。」稍稍一頓,卻又問她:「你怎麼來了?」宜嬪道:「太后打發我來的。」見皇帝臉色安詳,氣色倒漸漸回復尋常樣子,皇帝卻咳嗽起來,她忙上前替他輕輕捶著背。他的手卻是冰冷的,按在她的手背上,她心裡不知為何有些擔心起來,又叫了一聲:「皇上。」皇帝倒像是十分疲倦,說:「朕還有幾本摺子看,你在這裡靜靜陪著朕——叫他們拿香進來換上,這香不好,氣味熏得嗆人。」

  地下大鼎裡本焚著上用龍涎香,宜嬪便親自去揀了蘇合香來焚上。此香本是寧人心神之用,見皇帝凝神看著摺子,偶爾仍咳嗽兩聲,那風吹過,簷外的桃花本落了一地,風卷起落紅一點,貼在了窗紗之上,旋即便輕輕又落了下去,再不見了。

  宜嬪想起皇帝昔日曾經教過自己的一句詩:「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那時是在西苑,正是桃花開時,她在燦爛如雲霞的桃花林中馳馬,皇帝含笑遠遠瞧著,等她喘吁吁翻身下馬,他便念給她聽這句詩,她只是璨然一笑:「臣妾不懂。」皇帝笑道:「朕知道你不懂,朕亦不期望你懂,懂了就必生煩惱。」

  可是今日她在簷下,瞧著那後宮中議論紛紜的女子,竟然無端端就想到了這一句。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只覺得悶悶不好受,她本坐在小杌子上,仰起臉來,卻見皇帝似是無意間轉過臉去,望著簷下那碧桃花,不過瞬息又低頭瞧著摺子,殿中只有那蘇合香縈縈的細煙,四散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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