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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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有些吃力,叫了一聲:「皇祖母。」太皇太后眼裡卻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當日在奉先殿裡、列祖列宗面前,對著我發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個乾乾淨淨!」語氣已然凜冽:「竟然甩開大駕,以萬乘之尊輕騎簡從馳返數十裡,途中萬一有閃失,你將置自己於何地?將置祖宗基業於何地?難道為了一個女人,你連列祖列宗,江山社稷,大清的天下都不顧了嗎?」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語。蘇茉爾悄聲道:「太皇太后,您就饒過他這遭吧。皇上也是一時著急,方才沒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給他留些顏面。」太皇太后長長歎了口氣:「行事怎能這樣輕率?若是讓言官們知道,遞個摺子上來,我看你怎麼才好善罷甘休。」 皇帝聽她語氣漸緩,低聲道:「玄燁知道錯了。」太皇太后又歎了一口氣,蘇茉爾便道:「外頭那樣冷,萬歲爺騎馬跑了幾十裡路,再這麼跪著……」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這樣輕浮的行止,依著我,就該打發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靈前跪一夜。」蘇茉爾笑道:「您打發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罷了,只是改日若叫幾位小阿哥知道,萬歲爺還怎麼教訓他們?」一提及幾位重孫,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頤,說:「起來罷,平日只見他教訓兒子,幾個阿哥見著跟避貓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醫說才只兩個來月,唉……」皇帝剛剛站起來,燈下映著臉色慘白沒一絲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塗,有了身子都不知道,還幫著太后宮裡挪騰重物,最後閃了腰才知道不好了——你皇額娘這會子,也懊惱後悔得不得了,适才來向我請罪,方叫我勸回去了,你可不許再惹你皇額娘傷心了。」 皇帝輕輕咬一咬牙,過了片刻,方低聲答:「是。」太皇太后點一點頭,溫言道:「琳琅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遠著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個有福澤的樣子,將來必也是多子多福。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順手捋下自己腕上籠著的佛珠:「將這個給琳琅,叫她好生養著,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來為太皇太后隨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禮:「謝皇祖母。」道:「夜深了,請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時恨不得脅生雙翼,點點頭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著,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也就是孝順我這個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甯宮出來,梁九功方才領著近侍的太監趕到。十餘人走得急了,都是氣息未均,皇帝見著梁九功,只問:「怎麼回事?」梁九功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問,所以甫一進順貞門,就打發人去尋了知情的人詢問,此時不敢有絲毫隱瞞,低低地答:「回萬歲爺的話,說是衛主子去給太后請安,可巧敬事房的魏總管進給太后一隻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太后正歡喜的不得了,那狗認生從暖閣裡跑出來,衛主子走進來沒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惱了,以為衛主子是存心,便要傳杖,虧得德主子在旁邊幫忙求了句饒,太后便罰衛主子去廊下跪著。跪了兩個時辰後,衛主子發昏倒在地下,眼瞧著衛主子下紅不止,太后這才命人去傳御醫。」 梁九功說完,偷覷皇帝的臉色,迷茫的夜色裡看不清楚,只一雙眼裡,似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裡也似有火星飛濺開來。梁九功在御前當差已頗有年頭,卻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神色,心裡打個哆嗦。過了半晌,方聽見皇帝似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來:「起駕。」一眾人簇擁了皇帝的暖轎,徑直往西六宮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至下了暖轎,梁九功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求萬歲爺——有什麼話,只管打發奴才進去傳。」皇帝不理他,徑直進了垂華門,梁九功亦步亦趨的緊緊相隨,連聲哀求:「萬歲爺,萬歲爺,祖宗立下的規矩,聖駕忌諱。您到了這院子裡,衛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見皇帝並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數名御醫、敬事房的總管並些太監宮女,早就迎出來了,黑壓壓跪了一地。見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臺階,敬事房總管魏長安只得磕了一個頭,硬著頭皮道:「萬歲爺,祖宗家法,您這會子不能進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著那緊閉著門窗,道:「讓開。」 魏長安重重磕了一個頭,道:「萬歲爺,奴才不敢。您這會子要是進去,太后非要了奴才的腦袋不可。只求萬歲爺饒奴才一條狗命。」皇帝正眼瞧也不瞧他,舉起一腳便向魏長安胸口重重踹出,只踹得他悶哼一聲,向後重重摔倒,後腦勺磕在那階沿上,暗紅的血緩緩往下淌,淋淋漓漓的一脖子,半晌掙扎爬不起來。餘下的人早嚇得呆了,皇帝舉手便去推門,梁九功嚇得魂飛魄散,搶上來抱住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奴才求您替衛主子想想——奴才求萬歲爺三思,這會子壞了規矩是小,要是叫人知道,不更拿衛主子作筏子?」他情急之下說得露骨直白,皇帝一怔,手終於緩緩垂下來。梁九功低聲道:「萬歲爺有什麼話,讓奴才進去傳就是了。」 皇帝又是微微一怔,竟低低地重複了一遍:「我有什麼話……」瞧著那緊閉的門扇,鏤花朱漆填金,本是極豔麗熱鬧的顏色,在沉沉夜色裡卻是殷暗發紫,像是凝佇了的鮮血,映在眼裡觸目刺心。只隔著這樣一扇門,裡面卻是寂無聲息,寂靜的叫人心裡發慌,恍惚裡面並沒有人。他心裡似乎生出絕望的害怕來,心裡只翻來覆去地想,有什麼話……要對她說什麼話……自己卻有什麼話……便如亂刀絞著五腑六髒,直痛不可抑。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背心裡竟虛虛的生出微涼的冷汗來。 屋裡並不寬敞,一明一進的屋子,本是與另一位答應同住,此時出了這樣的事,方倉促挪了那人出去。旁的人都出去接駕了,只余了慈甯宮先前差來的一名宮女留在屋裡照料。那宮女起先聽外面磕頭聲說話聲不斷,此時卻突兀的安靜下來。 正不解時,忽聽炕上的琳琅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忙俯近身子,低聲喚道:「主子,是要什麼?」琳琅卻是在痛楚的昏迷裡,毫無意識的又呻吟了一聲,大顆的眼淚卻順著眼角直滲到鬢角中去。那宮女手中一條手巾,半晌功夫一直替她拭汗拭淚,早浸得濕透了,心下可憐,輕聲道:「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規矩不讓進來,這會子他在外面呢。」 琳琅只蹙著眉,也不知聽見沒有,那眼淚依舊像斷線了珠子似的往下掉著。 梁九功見皇帝一動不動佇立在那裡,直如失了魂一樣,心裡又慌又怕。過了良久,皇帝方才低聲對他道:「你進去,只告訴她說我來了。」頓了一頓,道:「還有,太皇太后賞了這個給她。」 將太皇太后所賜的那串佛珠交給梁九功,梁九功磕了一個頭,推門進去。不過片刻即退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衛主子這會子還沒有醒過來,奴才傳了太皇太后與萬歲爺的旨意,也不知主子聽到沒有。主子只是在淌眼淚。」皇帝聽了最後一句,心如刀割,他心急如焚馳馬狂奔回來,盛怒之下驚痛悔憤交加,且已是四個時辰滴水未進,此時竟似腳下虛浮,扶在那廊柱上,定了定神,但見院子裡的人都直挺挺跪著,四下裡一片死寂,惟有夜風吹過,嗚咽有聲。那魏長安呻吟了兩聲,皇帝驀得回過頭來,聲音裡透著森冷的寒意:「來人,將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叉下去!狠狠地打!」 忙有人上來架了魏長安下去,慎刑司的太監沒有法子,上來悄聲問梁九功:「梁諳達,萬歲爺這麼說,可到底要打多少杖?」 梁九功不由將足一頓,低聲斥道:「糊塗!既沒說打多少杖,打死了再算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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